新浪网友：自游人30

　　喜欢有电车的城市。因为电车，一座城市还沉溺在一些过去的时光里，半惺忪半清醒，这样的城市最性感。

　　我选的房间，有个铁花阳台，外面是一条大路，就交织着电车的行驶缆线，如同蜘蛛遗弃的罗网。

　　每天早上，我在电车的隆隆声中醒来，像睡在火车轨道旁一样的安心，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运作如常，一切未改变，晚上则细听最后一班电车送最后一批归人回家，电车似乎很了解归人的心情，总开得特别快。电车的声音很能安抚城市人的心，那声音在那里，也不在那里。正如张爱玲所写：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泊泊流入下意识里去。

　　电车经过交叉的电缆，迸出星星火花，发出滋滋声，那是里斯本最原始的心跳，也是里斯本居民的摇篮曲。

　　城市的喧闹一直是我的安眠药，上了瘾，我知道自己永远戒不了，这些声音。

　　我们已经错过了里斯本最惊天动地的表演，她最亮丽的登场。曾经是西欧最美丽的城市，现在我认为她依旧是。1775年11月1日发生了一场至今仍为欧洲最强烈的

　　这个城市却还保留着那么多老世界的感觉。百年历史的电车、贴满艳丽

　　电车是旧时代的产物，旧，仿佛受到诅咒，总让我们嫌弃，其实能自信的过过时的日子，是一种幸福。现在流行的是舒适的地下铁，时间都计算精准，有时候到站了，竟然忘记要去哪里，我们成了效率的奴隶，让速度鞭策着我们前进，抵达目的地的过程是紧张的，担心自己睡过了头，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们总是害怕比别人慢，以致我们在地铁上不苟言笑，眼睛只看见前往的目的地，不然就是低着头害怕和陌生的眼神交流，怕别人看穿你的心事，身边的风景无声流过，成为无根的浮光掠影，无法依附在回忆的堡垒中。

　　里斯本当然不能只沉醉在过去的美梦中，她也有地铁，让你准时办事。其中一条地铁线的地铁站，每站由不同的葡萄牙当代艺术家设计，一站一惊喜。由地上的老世界，通过隧道，地下的世界如超现实的梦境，每趟旅程都是回忆。

　　里斯本的地铁及电车，让城市拥有两种速度，两幕风景，一快一慢，一紧张一悠闲，一现代一传统。他们并不你死我活，一起开进里斯本的未来。

　　快和慢，是两种速度，两种节奏，它们并不冲突，正如整齐和凌乱，感性和理性，宁静和喧嚣，妥协和抗争，主流和另类，是彼此依存的，缺少了谁都不会完美，它们完善了对方。我们当然得有效率地办好事情，正如地铁的速度及计算；我们有时也应该搭搭电车，慢慢看过周围的风景，才不会迷失在速度的快感，让我们以为只有一种角度一个方向一处目的地。缓慢，当然也是一种速度。

　　我把房间的桌子搬到窗口边，方便写点东西，看书或什么的。无聊时，抽一口烟，探出头去吹风，往往街角就冒出一截电车，停在马路中央，等待着它的绿灯，像百年前一样。

　　有时候，电车停在街边，吞吐着慢悠悠的葡萄牙人，脸上有时间对他们并不重要的表情。

　　有情侣在电车上，伸出头来接吻，阳光刚好落在他们脸上，仿佛天长地久的定格，而地下此刻或许正飞过冷静的地铁。

　　28号电车经过里斯本的老区，爬丘陵过窄巷，由头搭到尾，可当是城市的“见面礼”，这也是由时间养成的经典，正如川行于伦敦街道的双层红巴士，威尼斯的一号巴士船，九龙及香港之间的天星小轮，浦东和浦西之间的摆渡。100年前和今天的旅人抵达里斯本，就先以电车的速度，浏览这座城市。我跳上28号电车，到Brasileira，这是葡萄牙著名诗人F. Pessoa最喜欢的咖啡座，咖啡座门外有个诗人铜像，有翻飞的鸽子陪伴，诗人还没有离开。点了espresso和葡式蛋挞，在浓郁的香气中，有电车悠然经过，里斯本的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保留一些旧时代的经典生活方式，是美好的，不单只供游客玩赏，对城市居民来说是一种回忆的归属感。我们会怀念一个地方，往往就是一些生活细节上的事情，琐碎但温馨，每天或许麻木地做着这些事情，我们从不在意它们，以为它们永远会在那里，等到失去时，才发现它们已经成为习惯，甚至我们身体回忆的一部分。

　　一代一代人故事的舞台还在，回忆才能不停上演。我们现在活得一点茫然，或许就是因为缺乏了回忆，让我们歇息。我们渐渐失去了场景，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熟悉的街道变陌生，陌生熟悉后又消失，让我们永远处于漂泊的状态，流浪在嬗变的场景中，变成无情的戏子，所以就只能义无反顾往前冲，企图在下一场演出中获得更多的掌声，由一个地铁站到下一个地铁站。

　　里斯本的电车很古老，是一战时代的设计，小巧精致，在车厢里，像到了片场，正在拍《花样年华》。在电车上，陌生人能交换一次眼神，一见钟情的传奇就此重演。老奶奶能和小孙女说说发生在电车上的爱情故事，她的爷爷是怎样通过人墙的空隙，轻轻吻上奶奶的目光。小女孩长大后或许会选择地铁，但是偶尔也应该会搭搭电车，那光滑的扶手还有一点老旧的余温，让她的回忆靠岸。她或许也会在电车上等待她的爱情。

　　其中一些列车已经换成摩登冷气的款式，就如任何一座城市会有的电车款式，像横躺着的冰橱，装满行尸走肉。它应该更舒适更准时，但我一厢情愿地不喜欢。还好大部分的电车还是很怀旧的那款，里斯本当然比谁都有资格怀旧，15世纪，葡萄牙是世界的中心，她的航海技术最先进，先到了摩洛哥，然后胆量和野心越来越大，去了好望角、日本、印度等，开启了西方对亚洲及美洲的殖民史，大批的香料及黄金送往里斯本。

　　现在在欧盟里，她是最穷的国家，但穷并不阻止她的美丽。城市还有不少苍凉的角落，剥落的楼房可能还住着没落的贵族，日夜在昨日繁华的回忆废墟中游荡。葡萄牙是个善于缅怀的国家，她有太灿烂的过去，太多值得炫耀的回忆。她的费多(fado)，是一种蓝调，歌者神情往往哀怨，多数唱着失去的爱情及没落的光辉。费多只能在小酒吧里听，三两个听客，空气中的香烟的焦味，才能烘托出歌声中的深邃的荒凉。葡萄牙人是天生就懂得悲情，并将之转换成美的民族，性格特征中有“沙乌德拉”的说法，就是感叹人生哀戚愁苦的说法。

　　如果不赶时间要去哪里的，我会尽量摸清楚电车的路线，以电车的速度抵达。电车的慢能腾出更多的时间给自己，时间是神秘的花园，永远藏着等待被发现的秘密。

　　里斯本的电车依旧老当益壮，在里斯本起伏的脉搏中行驶自如，一点都不气喘。当电车慢慢爬在里斯本的小山坡上，路实在太窄了，偶尔电车司机会停下来，走下电车，留下满车平静的乘客，换轨道或判断在转弯处是否会撞上随处乱停的汽车，我会看看窗外的老街，看看老墙上没落的华丽的葡萄牙瓷砖，想象着里头的故事，看看干净纯洁的天空，偶尔飞过一群让电车打扰了午睡的鸽子，想想一些只能在电车上想的事情，或许电车的颠簸能撞击出一些美丽的想法。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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