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马帮走险独龙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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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life.sina.com.cn 2000年04月20日13:27 新浪生活 |
作者:肖长春 马帮不善,吃光我带的食品进山那天,一大早,我背着背包来到倾斜的街上等。马帮吆吆喝喝从下面拐上来,“哒哒”的铁蹄跺得路面火星四溅。戴国防绿帽子的瘦汉是马帮的头儿,另有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子,一位胯部围着彩色氆氇的女人带着个半大孩子,加上我,一共五个半人,20多匹。马帮沿普拉河谷向高黎贡山走,起初是宽路,经过两个小村后进入茂密的山林小道,深涧底部的水像是碧玉在挤磨,带着巨响。我跟女人和孩子在队尾。上路前,我在贡山县城购进了5斤腊肉10袋麻花25盒方便面10斤大米和几瓶苞谷酒一条香烟等物资,一古脑装入尼龙包装袋先期交给马帮,这会儿它们全在马背上。我们走的是进入独龙江河谷惟一的驿道,需穿越原始森林徒步两三天。 每年只有5月至10月高黎贡山垭口冰雪化时才通行,从怒江上游西藏来的许多马帮赶在这个季节往独龙江运进大量的粮食腊肉盐巴等必要的生活用品。那一天,一直沿溪谷一侧的小道盘绕,随着水流渐渐升高,路上时有山溪或是大的瀑布下来,经过时不可避免地浇一身凉水,粗木搭成的桥又湿又滑挂着绿森森的青苔,有时还有横陈着倒下的巨树,人马不得不钻过去。所有的树木都缠挂着厚厚的绿毛或蛇一样的藤蔓。中午1点多,队伍停在河涧旁一片开阔的白石滩,准备吃饭了。 大伙把马匹赶到大大小小的石头间的沙地上纷纷卸垛子,牲口在柔软的沙地上极舒服地打滚、撒尿、喷响鼻,一片牲口的腥臊味儿中人们有的砍木头烧火,有的走到河边打水淘米,并没人支使谁干什么怎么干。被高大的密林包围的这一小块露天空地冒起炊烟,饭已煮在铝锅里了。马帮不善,用大号藏刀把我的腊肉切割成大块扔进锅,围拢着分而食之毫不客气。我品尝他们随身带的糌粑和奶茶。那女人亲手把青稞炒面和酥油盐巴混合在一起搓成团团儿,我熟练地搓出一个球儿就扔进嘴里,再搓一个扔进嘴里。 吃完饭出发前又是一阵骚动:赶马人远远地分别站在一处,拎着许多小布兜儿朝着马匹晃动,口中念念有词喊着马的名字。马们躁动着挤在一旁,像是老师点名册前的学生,喊一声站出一位挤到主人跟前。主人逐一把盛满苞米粒粒的小布兜套在马嘴上像是戴上白口罩,得了饲料的马欢快地走开到一边咀嚼去了。布兜发毕,赶马人趁机凑上前去给马备鞍,努着劲把沉重的垛子举到马背驮上,再以某种有效的方式用绳索捆住。这是个力气活儿,也需要技巧,我帮不上忙,只是一边看着那女人干得满头大汗。关于植物和盲目而欢愉的生命我站在路边侧身给马匹让路。马,这壮大而沉默的生灵蒙着深深的棕色从我身边移过。我不怎么了解它们,但像这里偶尔碰上的背篓人一样敬重它们。狭窄的小道上背篓人总把身体紧贴在一侧山崖含笑让马通过。马帮一个人管着五六匹马,闪过了马匹就是女人和她的孩子阿古迪了,我适时地插进队伍里。 女人的歌声像一道光芒穿过层层绿荫遮蔽的空间,我不由得抬头看天,但没有天,也没有光芒。这是万花筒般的植物王国,是巨树参天藤蔓扭结的原始森林深处,生命状态垂直分布,不断向上抢占空间,空间里到处是阴湿的黑和绿,没有阳光或一丝一缕的风,这感觉有时候像是某种含义不详的梦。还从没被这么浓郁的绿野蛮的绿贪婪的绿恐怖的绿包围过呢,我感到生命盲目,但无限欢愉。 一路上女人教我在种类繁多的植物中辨认两三种能吃的野果:一种是布满青苔的岩石缝隙中长出的独茎独叶的草,它的茎杆咬起来酸甜可口,另一种是树上生长的一簇簇红色的果实,甜甜的也很好。我在震天的咀嚼声中进入自我,观照内心就觉得快要把自己吃成动物了。我不时停下来摘上一把,吃得满嘴汁液猛然发现落伍时又一阵狂跑。而那些可敬的马匹听到我的脚步便停下来让我。不觉中下起雨,雨很细,像是不易察觉的游丝充斥大森林密闭的空间,也可以说是一种到处弥漫的雾气在浓重地移动,即使穿着雨衣身上也会湿透。 一种无孔不入的情绪低低地徘徊,钻入马的眼睛和人心。能见度很差,马帮沉默地走着,马蹄的声音单调在湿闷的空气中。好像睡着了,没有一声马的嘶鸣人的歌唱。有人默默地披上塑料布,有人摘下帽子甩一甩水,有人把塑料布盖在马背的垛子上。这是个一走就不能停下来的队伍,一切都在行进中,路上总是有人跑到一旁的山溪下喝水,或停下脚步撒尿,或抽出腰刀毫无理由地狠砍某一种看着不顺眼的植物,发出嘿嘿的嚎叫,然后猛醒似地狂跑一通追上队伍。即使给马背两侧因颠簸逐渐松垂的垛子紧绳也得在行进中,赶马人跑上去用力托起垛子,同时勒紧用某种巧妙的活扣捆绑垛子的绳索,一边一下,一匹一匹地勒,隔一段时间紧一次绳索。马始终走着,踢开石头和草,最前边的马惊动蛇一条一条地逃开。马帮不停地走,始终沿着轰响的山涧。那条普拉河的源头,水流之凶猛好像就那么一回了,好像国际歌中唱的“这是最后的斗争”。水流凶猛说明落差很大,也就是海拔越来越高。现在还没有缺氧反应,只是疲惫。在海拔多高的地方就得吃多高处的食物,喝多高处的泉水。我不停嚼草茎吃野果咕咚咕咚地喝泉水,短暂的幻觉中自己从血管到皮肤都绿了,像是一种能行走的植物。氧气不在多少关键是纯度昨夜普拉河的流水一直响着,朦胧中附近牲口发出骇人的嘶鸣,已不像牲畜,类似野兽。我老觉得潜伏在四周的什么野兽正一步步逼近马帮宿营地。我无法再睡,长久地瞪视帐篷与垛子码成的矮墙之间露出的月亮和乌黑的山影。帐篷下一地歪七扭八的睡汉,整夜噼啪爆响的篝火四周浓厚的鼾声像是土地发出的。面对一个阴霾的天空,大伙七手八脚收拾了帐篷,在一夜燃烧殆尽的木柴灰烬上仔细地吹气,竟然着了,引燃了细树枝再放上新砍的木头就烧起火做早饭。路过东哨房周围不再有阔叶林,而是针叶林和高山苔原。我发现一直伴随着马帮的那条美好的山溪没有了,平漫的草地上无数小溪横流。队伍缓慢前行,马匹和赶马的藏人有点喘了,海拔3848米的高黎贡山垭口就在前方山梁上,两侧是云雾缭绕的山岩,背阴处有积雪,我的意识进入空白。 路在山垭口东坡上呈之字形向上,赶马的吆喝一声比一声紧,正是要劲的时候。我在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找不着缺氧的感觉,只觉呼吸前所未有地舒畅。这世界上氧气不在多少关键在于纯度。这是3800多米高度上蔚蓝的空气,纯净、明朗,心脏像长出了翅膀,可以觉出空气的浮力,肉体在空气的鼓荡中轻飘飘地飞。也许那些驮着沉重垛子的牲口就是在这种幸福的陶醉中猝死的。碎石山路上横陈着许多马的白骨,多年来许多马帮过山,每当接近最高点的时候,就有马忽然倒下,生命像一股轻烟离开了躯体。 这时候沮丧的赶马人卸下垛子分担到别的马背上接着走,从不带回死马。经过一夜,倒毙的马只剩下白骨,附近的野兽赶来吃光了马肉。 过了山垭口是没完没了的下坡路。山垭口也是分水岭,脊线这边圆石头路上有山溪伴随,山溪散布坡面各处,像是银色的披肩发散开着垂下。鞋走湿了,我几次滑倒。垭口这边一大片焦黑的树干兀立山岗,也许是雷电劈的,也许是别的原因引起的山火烧秃,它们像是沉默的墓碑标示着死亡的力量令人震动。漫长的下坡路走得我迷迷登登好像在梦中。走到了中午1点多钟,在林间一块极小的空地上停下,倾斜的空地上大家忙着卸下垛子准备吃饭、休息。从过了垭口越往低处下降我越感到头疼,脑子对外界有种隔膜感。马帮头头哌乌里的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嗡嗡的:“这顿饭不煮大米了,简单烧点酥油茶就着你带的麻花和方便面吃几口就赶路。今天晚上7点多钟就能到独龙江啦。” 我说:“噢。”木然地看着他们紧张地卸马,点火烧茶。茶烧好了,大家围拢着席地而坐。眼瞅着我包装袋里的大批麻花、方便面被大家瓜分殆尽。我已没有心疼的感觉。奇怪的是那天的炊烟一个劲往眼睛里钻,不管我躲到篝火哪边。细雨使脸上湿淋淋的,好像泪流满面。下坡路长得没边儿。 “把你的表针拨回一小时——7点走不到独龙江啦!”马帮头头哌乌里在前头对我说。从很早,就看见西方一列白云缭绕的蓝色山脉,山脉之下看不见的山谷下该就是独龙江了。赶马人的歌声逐渐嘹亮,懒得问他们唱歌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不累。年轻藏人甚至用石块猛打沟下香蕉树那阔大如神话的叶片,叶片被击穿、碎裂的“噗噗”声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感。顺山侧盘下看见了独龙江,江水碧绿,剧烈地深下于东西两列大山形成的峡谷,绿色高山巨大的坡面上马帮驿道曲折下去,能看见另一队马帮在路上。8点天将黑时队伍进入山半坡上的巴坡村,这是独龙江峡谷的乡政府所在地。吆吆喝喝地穿过狭窄的石头街巷的马帮给寂静的山村带来骚动,店铺老板盯着马背上的货物,是大量的腊肉、大米和盐巴。孩子们兴奋地追逐在马帮后头。在村南头边防武警驻地空场上马帮忙着卸垛子、过磅、登记。我独自找村公所联系住宿。万万没有想到四、五岁的独龙族孩子给我烧水喝村公所的铁皮房顶乒乒乓乓地响了一夜的雨声。独龙江交通隔绝,一般进来都自带食品,若花钱买贵得惊人。我买了几袋方便面吃下。 江岸丛林里零星坐落着一些独龙族的茅草竹楼,所有的房屋都是用几根木柱支撑在江岸陡坡上的,在无法安身的陡坡上创造出一小块生活的平面,一步迈出就滚落到江水中了。总有几块稍缓的坡地在竹楼上方,坡地上生长着稀疏的苞谷。当地人采用刀耕火种的原始方式劳动,到哪儿放把野火烧倒一片树林,在灰烟中撒些玉米豆就不再管,9月想着来掰苞谷棒子就行了。那天我在独龙族的河谷里,在短暂的阳光之岸像战败的伤员拖着腿走在小道上。过一山弯,有清泉下来。在极隐秘的丛林中两个极小的孩子背着背篓往陡坡上爬,一会儿消失在浓绿中。我困了,独自躺在路旁草地上睡去,梦见什么,醒来全忘了。揉揉眼睛觉得精神多了,开始从刚才小孩消失的地方往上爬。树林深密,要不是睡前看见两个孩子做梦也不会相信那里边会有人家。 树丛里有种封闭的空间感,陡坡湿滑不见天日,上了坡始见阳光,一块秘密的苞谷地,一座茅草竹楼。不等我接近狗就叫起来了,门“砰”地一声关上,过一会儿两个孩子脑袋伸出,一身脏黑没穿裤子,说什么听不懂。我不拿自己当外人,爬上木梯进入草房,光线昏暗,半天才看清屋里:悬空的地板是竹子铺就的,漏着亮儿,中间是火塘,火塘和屋顶之间还悬着竹架子,搁着木柴等杂物为了烘干。屋内有隔间,那边有地铺,是卧室。整个茅草竹楼四壁用竹劈排列而成,漏着星星点点的天光。没有大人,我坐在屋地上,一直冲我狂叫的狗趴在一旁监视着我。左右审视已毕我注意到小小的女孩正试图点燃塘火,她吹一下,“嘶——”地抽一口气,仿佛火苗不是吹燃的而是吸着的。火上坐着个乌黑的小铝壶。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小的独龙族孩子正打算给我烧水喝!她也就四、五岁吧。这里是个小学校,大个子是李老师,傈僳族,老婆是独龙族。饭后在李老师仓房里睡了一觉,下午3点多起来才感觉恢复了体力。这时阳光明媚,一阵风袭来,干燥、清爽,像咱北方秋天的风,吹得芭蕉叶哗哗响。 喝了健力宝一口气翻越高黎贡山。声明:不是广告走离独龙江的那天早晨弥漫着细密的雨霰。 马帮小道没有一点缓儿地向高山爬升,从一开始我就两腿发软气喘嘘嘘,20分钟后终于我把背包里一件羽绒服叠得整整齐齐站在小路中央,40分钟后我在密林深处衰弱之极手拄着弩弓像败兵坐下,把手电筒里两节1号电池倒出向坡下茂密的树丛扔去。我感到高黎贡大片大森林里只有自己,一个极度疲劳极度饥饿的人,走过青春岁月的我最后一次回眸雨雾弥漫啥也看不见的独龙江方向。进入原始森林,一条翠绿大蛇从脚边滑过去,一瞬间我倒抽凉气两腿僵硬连本能的躲闪都没有。怕的是无意踩着蛇被它攻击。独龙族人曾告诉我万一被毒蛇咬了就抽刀拦腰砍断毒蛇——蛇毒注出后蛇就爬不动了——抓住蛇尾用断口按在伤口,蛇尾会自动吸回人体里头的毒汁。生死关头我会这么做的,可一想就心烦。 这之后我滑了个跟头摔破一只胳膊丢了一块电子表又遗弃了一把手电筒、一双胶鞋。与其说真的减轻了重量还不如说心理上好受点。我浑身发软疲惫得像在梦里,而这非人的跋涉中竟有一路粉红的落花和蝴蝶相送。蝴蝶大得不可思议,舞动起来像是书页翻篇儿。一个穿红衬衫的独龙人过来,从背篓里摸出一听健力宝让我喝,喝了饮料精神好像缓过来了,我坚持迈步,在雨中回忆着前些天和马帮一起走过的路,好像隔了很久…… 就这么慢而不停地迈步,后脚紧撵着前脚,一种接着一种的心思流水般涌过,高山缺氧使人乏力并像在瞌睡中对外界感觉迟钝。 外界是雨雾和秃杉的影子时隐时现,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年12月1日半夜零点一帮福贡的背山人连夜翻越这座丫口,他们必须及早翻越过去,雪越下越厚路越来越难以辨认了,一旦大雪封山过不去就得困在独龙江半年之久。垭口翻过了,大家高兴了掏出藏在背篓里的苞谷酒喝了起来,就这样出事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很快就走不动了,不行了,走一段倒下一个,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剩下的人眼看同乡人体力被酒燃尽无法救助,他们淌下眼泪,离开,挣扎到救命房也就是东哨房。那天一夜7个人有4个死在了垭口的深雪中,第二年雪化了才上去收尸,据说尸体跟刚死一样。这是独龙江人讲的故事,发生在1993年。 登顶了,要命的重王腊卡垭口上只有雨雾。下山就快了,雨很大。大约2小时后望见了东哨房站的铁皮屋顶。 冷极了,胖胖的守山人抱来大木头烧火,火旺得一米之内无法近身,围着火堆煮方便面烤干衣裤。晚上来了一拨贡山县司法局的和几个赶马的,大伙凑在一起喝酒吃肉。那是我出门以来最幸福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到其曲驿站,这儿已离开险恶的森林。我简单地吃点东西就上路。不久在密林中又遇见了来时跟随的马帮,我兴奋之极高声叫喊:“哈——嘟——!”那女人看见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