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浪网友xvfeng

　　心灵中的湖水

　　一、大片的紫鹃如地狱的火焰，在我们四周燃烧不休。车在长草中穿行，巨人一样的巴音布鲁克将我们和车抛得一呼一吸。从清晨进到这片草原已经过去了6个小时，而目的地依旧遥远。这自入疆以来已经是常事――我们都明白，真正的美丽总是不肯轻易示人。天边的云越来越厚重，在西边犹甚。想起早晨时光，我们翻过第一道山梁进入草原的那一刻，阳光从东面照耀过来时，环绕在雪山之侧的彩虹，那是何等秀美温婉。而今，这一切已经被遮掩到暗青色云穹的后面，太阳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二、一只阴郁的哈萨克鹰，在天山南麓的雪山之巅环绕不去如似永夜中的旋风。黑色的羽毛在积雪和青云的映衬之下，忽明忽暗，仿佛遭受冷风摇曳的火苗，有着但不强烈的节奏，只是让人的呼吸不由地合了上去……正想时，车子突然一振，听得到小孙在狠踩油门，发动机愤怒地轰鸣。――又是一道梁。超过30度，后座上的我几乎躺倒座椅上，正要坐直，右眼角处突然似有东西一闪，转过头看去，一匹白马正绝尘而去。向着西方，暗青色的西方。

　　尽量稳住，举起相机，用长头追逐它，想象蹄声和孤独，白马背影中发散出的灵异却在目镜里灼痛了我的眼睛。就在此时，令人不可思议的，一道闪电，忽然出现，天和地由此纠结到一起，随后是雷声，由松到硬，一个一个响彻起来。风也突然刮过来，阴冷冷，有潮味，滴得出水。寒战中，又是一道紫色的闪电，旷野中的雷声无遮无掩，响彻草原。

　　那次的雨水，就这样开始，从天而降，毫不犹豫，毫无喘息的余地。四周加倍暗起来。小孙先打开了前灯然后是雨刷。黄色的光上下飘扬，像鞭子似的抽打大地，隔着水幕看去，却犹似闪回，忽明忽暗。先是轻微的，有东西敲打玻璃和车顶，然后愈来愈响愈暴怒，急促犹如轮指。冰晶一朵朵怒放到玻璃上，琢磨不透的很随意但坚定好像从一万米的高空从天而降就是要在这里死去在目的地和终点然后慢慢化水流下似泪自我祭奠默默然缓慢无奈。

　　小孙说，“雹子”。

　　车没有减速，像疾驰的潜艇。窗子完全成了雨帘，影绰绰，闪电不清不楚。上帝造就的最伟大的光芒在大地的四周每个角落都交错闪亮像激战中的高叫，紫红的、雪青的、甚至亮如白铜。

　　那些雷声，闪电的回声，在草原上奔跑，在空无一物的草原之上，徒然寻找，急切的急切的，一拨一拨，失去了父母的孤儿，让我这个外人看着它们的无助，感觉一个个失明的英雄，一时间想起那个名叫俄底普斯头戴荆冠的褴缕者，偏在世界这荒凉的角落在放逐中度过一生。最密的最狂暴的电闪和雷声，车顶吱吱嘎嘎地响着，那雨和雹子，都要将玻璃击碎了！在这片土尔扈特的渥巴锡的草原上，上帝就是让你去作一个孤儿！梦魇，持续了13分钟。……渐渐地渐渐地，暴风雨像草原上的马群一般掠过我们，越弛越远，被我目送的冰雹击打声减弱成慢鼓，一下更一下的轻起来，以致终于若有若无。在邂逅过的那一刻，在巴音布鲁克暴雨的潮退中，我才梦醒般地突然感到了寂寞，我痛恨着自己，在由强度引发的错愕里因何甘愿忙于分辨别人的欣喜和愤怒，分辨他人的交欢之乐？

　　三、又能听得到发动机的轰鸣了，雨停时，我们刚好翻过另一道山梁。风在四面八方吹过来，就如10年前的海子在夜里写下的某句诗。用望远镜遥遥眺望，从脚下到1万米远，所有那些没膝的蒿草仍然在刚刚弛过的暴雨的余威中狂乱地摇摆。远处一条弯弯曲曲的草原河边好像有着四散的牛羊，再后面还是那些群山，高戴白色的积雪，不言不语。这，是一个无人的草原啊。

　　四、我们的心里有些不安起来，按照早晨途中遇见的牧人的告诉，早就应该看到湿地，看到那些湖泊和闪耀的天鹅。可是沿着草原上印下的清晰而坚定的车辙，却至今没有。就像小孙估算的，按照我们的速度，车子至少也跑出了300公里，一个念头虽然不说，但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在巴音布鲁克深深的腹地里迷了路。停下车子，解手，溜哒，眺望，商量。暴雨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情，看表时，是北京时间7点多。车停的这片山坡好像并没有遭受风雨的摇撼，连四处飞动的苍蝇都是懒懒的。

　　久违的太阳好不容易逃离了乌云，这让我们多少有些欣喜，已经转红的阳光从距离四周山顶很近的角度照下来，美丽好似天堂。点上一支烟，在坡顶上蹲下身子，暂时摒弃奔跑的状态，那一刻我只想作的是：像农夫一样爱上这块土地，像白马一样爱上这片草原，像积雪一样爱上这四周的山峦。

　　太阳，就是天空中迟到的王子，云，被镀成辉煌的颜色，四周嘹亮无比。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天鹅湖，为什么不在这里露宿，衣物和食物都不够，夜里的寒气也许像是山顶那样尖利，但有什么比沉浸在高傲的孤寂中更幸福？

　　五、想归想，停留终究短暂。车子拐出“大路”，向刚才看到的草原河开，想着那里有牛羊，就有人，就能问得到天鹅湖的路。接近了接近了，同暴雨中不同，这里四处是干脆明亮的草原，车在鸣着喇叭，因为已经进到牛群中间，不是要惊走它们，牛是不怕车的，只会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你，这种动物很迟缓，但也因为此有了威严。

　　车窗外，我看见马、牛还有羊。草原上它们在闲适地吃草，躺在地上吃，看着群山吃，四周的野花黄色耀眼，吃草的它们在阳光和阵雨下，毫不停顿。看到一个牧羊人，离开路边很远。牧羊人躺在地上，头枕着手睡去，旁边是空鞍的骏马，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没有人说话，一沉默可就是一整天啊！冲他开过去，停下。他醒了，站起来，走过他的马，往我们的车来。小伙子个子不高，有着草原上人们的黑色皮肤，戴着一顶棒球帽，并没有穿蒙古人的服装，而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这好像已经是草原上最普遍的打扮了。“赛诺”(蒙语你好)，我只知道这一个词，而且还闹不准音对不对，并且这是从内蒙学来的，在这里不知道还管不管用――“赛诺”，我又说了一遍。小伙子显然没有懂，只笑着，嘴里说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话。小孙用维语跟他打招呼，还是如此。

　　“巴音布鲁克天鹅湖？”我换了种问法。

　　“嗯”，他终于有反映了。

　　“怎-么-去？”，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嗯、嗯”，小伙子点着头，“巴音布鲁克”――显然他是以为我问他这里是不是。

　　小孙张开两臂，拍打着，好像在飞，嘴里学作天鹅叫“哦-哦”，我笑了。

　　“嗯、嗯”，小伙子点着头，伸出胳膊，指着某一个方向，“～！＃＄%￥§”。

　　“协些，协些”我们也转了腔调，盼望这能被他听懂。

　　六、向南向西再向南再向西。虽然太阳光的角度越来越低，但我们比刚才在坡上停留时心里踏实。风还是很凉，但我爱它，因为我相信它是从天鹅湖那里来的，就像闻着心爱的姑娘熟睡时的呼吸，你总感受得到萦绕的香气。

　　看到了，远处有一座白色的蒙古包，草原上牧民的包包没有那么白也不会有那么大，显然是景点待客用的那种。除了它，周围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小毡房，一台拖拉机停在边上，还有马。车越发地难走了，周围是坑坑洼洼的水泡子，大大小小。路像一条黄黄的细带子，在之间断断续续，有些地方虽然显然被修饬过，有枕木、抱草或者砖头，但看得出许是很久没有多少车走过，只是个意思。我想起来，临来时看到《地理》上有介绍这里的文章，讲到巴音布鲁克天鹅湖实际上是一片沼泽。想到这里，我告诉小孙，要小心点，尤其怀疑这里是否也刚刚下过那场雨。

　　七、车磕磕绊绊，走十几米就要用上四轮加力，在恰西保护区的山谷里，我们也曾遇到过这样的路况，也安安全全过来了，所以话虽然说小心，毕竟谁都没有太担心。只看着那个雪白的蒙古包，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只有大概不到200米了，车突然一顿，进到一个小水坑里。照例挂上加力，一踩油门，发动机叫了一声，我感到车子向前一冲，好像要上一个小坡，但抖抖的坚持了一秒种，终究还是掉了下来。小孙又试了一次，除了看到四周溅起车窗那么高的泥水，我们还是停在原地。挂上倒档，再加力，想退回去，但是正如担心的那样，车子并没有逃出泥坑，进退维谷。

　　坏了。这样试过五六次之后，我们都知道此次真是陷了。轮子徒劳的转动没有将车子送上去，反而把泥坑里的泥挤到一边，让车子越陷越深。大家打开车门，踩着稀烂的泥走到一边。泥已经漫过了半个轮子，看来凭借车子自己的力量此次是难以自拔了。商量过后，我们决定去找天鹅湖的人，那台拖拉机，说不定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趁小孙过去时，我找出自己的相机。刚才注意力全在车子，大家几乎都忘了此行的目的，直到这时一段空闲，我们才发现，四周，天上还是草间飞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鸟。“哦-哦-”突然，两声清亮的鸣叫从头顶上方传来，一对雪白的大鸟正张开双翼从我们背后划落下来，“快看！”我叫着，“天鹅！……”这正是一天中摄影最好的时光，光线柔和，角度很低，草原已经成为金黄的颜色，远处隐隐可见的湖水却翠蓝得如同天使的眼波，再远处就是青色的群山和其上的白雪，而作为背景的则是凝重的沉云。天鹅像白色的圣灵，从不知何处的天空一对对归来，盘旋着，渐渐放低，最后踏着湖水，高叫落下，水花四溅……

　　我顾不得车子，背上器材就向湖那边跑去，道路不时被横亘的水流或者泥滩阻断，有时不注意还会陷到泥里边，但一切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到湖水那边去，去靠近那些白色的大鸟，那些许久以来就活在梦中的美丽生物，那些自由自在的精灵。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看得到那些天鹅和其它叫不上名字的水鸟的轮廓了，这时，不断的，天鹅从头上从我的后面飞过，向湖那边落下，我感觉自己像它们一样，正从远方归来，向着自己的心灵中的湖水，向着这片安谧无人的故乡飞奔而去。

　　七、接待处只有一个蒙族的姑娘，倒是旁边的毡包里有男人，小孙找到他们时，被告知拖拉机不能用了，因为很久以来就没有了油，商量来商量去，只能靠仅有的两匹马，看能不能把车拖出来。两个蒙族汉子拿了长绳，骑上马同小孙一同去了。我同看湖的姑娘聊起来，据她说，这里来的人本就不多，又因为快到了雨季，加上天冷起来，所以最近几乎没有什么游客。

　　我们边说边走向湖水之畔，越靠近，那水就显得愈发地蓝。更出人意料的是，岸边长着的一人高的草竟然都是红色的，火焰一般，耀目逼人。那是水红花，姑娘告诉我，春天和夏天时它们也是绿色的，只有这个季节，才如此动人。天鹅双双对对在红草中缓缓游弋，从长镜头里看去清晰可辨。姑娘告诉我，白天天鹅都会到远处去觅食，只有早晚才看得到这么多的天鹅和这么动人的景致。太阳渐渐沉落下去了，蒙古包里的女主人开始准备晚餐，很浓的炊烟在毡房的顶上袅袅升起。

　　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鸣声，那是我们的车开过来了。抬头看去，在阳光最黯淡的地方，天空中的星星已经开始眨起了眼。

　　八、晚饭开在蒙古包内的炉火旁，大盘的刚杀的羊和茶杯中满斟的白酒。两个蒙古人不会汉语，只是手比着让我们吃肉吃肉、喝酒喝酒。没有语言，一切反而更加纯粹，刚开始还在矜持，还在装模作样，两瓶酒喝下去，就开始笑了，开始大声叫。酒越喝越快，已经记不得究竟有多少，女主人去做了一大锅汤，喝光，再去作，再喝光……

　　蒙古人开始歌唱，同内蒙的不同，但长调的味道是一样的，深沉宽广，有母性的温柔。歌唱之余喝酒，喝酒之余沉思。第一种表述为自己，第二种表述为朋友，第三种表述为大地。

　　那一晚，我们都涂然醉倒，在天鹅的湖水边醉倒，朦朦胧胧的我好像还记得，我们曾经相互搀扶地走到过水红花的旁边，像小孙一样，学着天鹅们的样子，大叫着、双臂挥动，想要飞――我还记得，半夜里酒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曾经独自一人披着厚重的蒙古棉袍走到屋外，静静凝视这片草原：那时月亮已经偏西，草从东向西，没有一丝风，周围静得如同胶质，一时间，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得到自己好像升腾了起来，在一万米的高处，俯视着黑暗。而四周的月光如水，就那样，缓缓地漫过湖水，漫过群山，漫过那个深沉的名叫巴音布鲁克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