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辽西小黄米

　　狗的一生

　　下雪了。天地间充满了落雪的声音。狗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或忧伤，只是静静地在村外的雪地上踱着，趟过来走过去，如梅花般的足迹不一会儿就被落雪遮住了。偶尔也汪汪几声，是冲村外的，并没有什么生人来，是吼叫，亦是叹息，概是为了排遣寂寞罢。

　　狗的寂寞和人的寂寞没有什么两样。

　　此时，村里的人们都端坐在热炕头上，披着羊皮袄或是被子，扒着窗户往外看。窗玻璃上长满树木，开满花朵，树木花草间飘逸着雪花。雪花打着旋儿，从昏暗的天空里飘舞下来，落到地上，落到屋顶上，落到农人的心里，落到狗的身上。二大爷的黑子并没有去村外的空地里踱步，黑子蹲坐在低矮的屋檐下，支棱着两只耳朵，望着飘落的雪花出神。他的主人二大爷袖着两手，坐在一把老式的木椅上打着盹儿，炉火并不旺，奄奄一息的样子。每隔一会儿，二大爷就抬起头，侧着脑袋倾听着什么，他是从声音判断雪是否还在下。

　　二大爷除了黑子再没有什么朋友，黑子除了二大爷再也没有主人。二大爷和黑子相依为命。

　　黑子是二大爷从邻村捡回来的，那也是一个落雪的黄昏，二大爷用棉袄抱回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黑子，像怀抱着婴儿一般欣喜，他把黑子放到热炕头上，给她盛来苞米面粥，看着黑子狼吞虎咽地舔食着粥，二大爷面对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咧着嘴，笑。

　　一晃，近十个年头过去了。黑子和我们都已长大，二大爷已渐渐变老。

　　狗的表情并不复杂，永远是一副诚恳而忧伤的样子。那一年夏天，我上树掏鸟，不巧遇蛇，我大惊，从树上跌下，不省人事。猛觉有人牵我衣襟，睁开眼，见是黑子，她正用嘴叨住我的衣襟，来回摇晃着脑袋。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狗的面孔，从此，这一张诚恳而忧伤的脸装载进我的心灵。以以后的许多日子，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出现过这张面孔，诚恳与忧伤如一面镜子，照见我内心深处的龌龊。有时候，人该在狗的面前忏悔。即使最无聊的狗也总不会识破人的阴谋，当人类垂涎她的鲜美的肉体时，狗还会冲你友好地摇着尾巴。在狗的世界里，摇尾巴表示友好，相当于人类的握手。握手以后，人类却冲它们晃起了刀子。

　　这就是狗的命运。

　　诚恳与忧伤依旧，狗们冷静地面对死亡。而人类，却丝毫没有顾及狗的表情，或许，他们早已被扑鼻的狗肉香冲昏了头脑。在沈阳著名的西塔城，我曾被朋友们拉进一家狗肉城，当热气腾腾的狗肉端上来时，朋友们已手足无措，(在狗肉香的诱惑下，他们实在无法不手足无措，在此我丝毫没有贬低朋友的意思)，我无动于衷，我想起了黑子，想起了黑子的诚恳与忧伤，我说，诚恳，忧伤……狗的表情……朋友们边大嚼着狗肉边骂我：有病！

　　相对于人类而言，狗的恋爱纯粹是为了生育和繁衍，从这个方面来说，它们要比人类高尚，至少也是纯粹。人类的恋爱有许多说道，诸如地位，金钱，房子啥的，麻烦得很。但狗的恋爱需防备人类，防备那些见了恋爱中的狗就挥动手中大棒的人类。恋爱中的狗只会惨叫，一声声惨叫在春天的旷野里往往会传出很远。春天是狗恋爱的黄金季节，寂寞的乡村夜晚，惨叫声时隐时现。每每听到这声声惨叫，我的心都颤抖不已，我为人类而羞愧。即使最无聊的狗也总不会冲着正在恋爱中的人们汪汪几声吧。这是人类的堕落。深为狗们所不耻。

　　狗一生下来往往就已注定自己的命运，和人类一样，她们也无法选择。但不管锦衣玉食，还是饥寒交迫，狗的选择都是忠诚。狗好吃且好斗，两只同类常常为一块没有肉丝儿的骨头而撕打，却从不会因一大块肥肉而变节。面对香味扑鼻的诱惑，狗会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在主人身后。尽管，土路上留下一串鲜亮的涎水。好吃是狗的天性，这和人的贪婪是一样的，没有狗笑话别的狗好吃，同样也没有人笑话另一个人贪婪。但忠诚却是狗的品格。人类养狗是为了利用，吃肉或用来保护自己，还有娱乐。人类的确很卑鄙。狗或许知道这些，因此，才互相叮嘱同类：好好当狗，千万别堕落成人！

　　而黑子却不同。黑子和二大爷是平等的。二大爷说：伙计，我能吃上啥我就让你吃上啥。黑子摇动着好看的尾巴，诚恳与忧伤的脸上表情依旧。狗欢乐的时候和人类不一样，人类的兴奋都是写在脸上，比如形容某人升官或发财都说他红光满面。

　　二大爷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去世的。黑子当时站在空旷的雪地里对着村外叫了好外。叫声嘶哑且低沉，如哭，好多人。都听到这种叫声了，都说二大爷养了一匹好畜生。二大爷埋了，雪地里的坟莹突兀着。黑子来回踱着步，不再叫了，很沉静，也很安详。有人拿过吃剩的鸡肉给她，她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安详地踱着她的步子。冰天雪地里，我伸出手抚摩着黑子的身子，如雪一般冷。黑子看了看我，仍是那副表情，我知道，黑子活不长了。

　　果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了黑子的尸体，长长地躺卧在二大爷的坟旁，黑子的身子压着一堆黑土，它的头顶处是一个大坑，在她断气前，她一直扒着坟上的土，她是为自己扒一个坑用以安身吗？没有人知道，亦没有狗知道。

　　人们默默地挖了个坑，把黑子埋在了二大爷的身边，我拖着黑子的身体把她静静地放进冰冷的坑内，在埋土的刹那，我仿佛见她摇了摇尾巴。

　　二大爷走了，黑子死了，狗的命运从此与人类无关。

　　狗很聪明，动物们也许会期待狗有一天会和它们一起站出来诅咒人类。其实狗是不会的，因为它们选择的是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