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抱到我家时，才刚能吃食。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惹人疼爱的可怜相。这一天晚上，家人都睡下了，大约是想起了狗娘素日的思爱且又不见了相亲相伴的兄弟姊妹,黑暗里虎子在屋中四处嗷嗷乱叫，声凄凉而悲怆，闹的大家都不得安宁。父亲首先不耐烦了，翻身而起，拉亮了灯，说：叫唤啥，再叫我弄你死你！虎子见到了亮光，听到了人语，便不再大叫，撒娇地哼哼着朝父亲床边跑去。路过我的矮床时，我探出光光的身子，把它抱进了我的被窝。小东西，我才不会让你去送死呢。虎子在我怀里，欢天喜地。手足无措，不安分的动着，讨好的添着我的胸脯、胳臂和脸，喉中喃喃有声，但其声响已不影响他人睡觉。我闻到狗伢子身上特有的一种香味。父亲关了灯，说：儿子，你行。就呼呼睡去。威严的父亲绝少夸我。那一晚，偎着毛茸茸的虎子，我睡得津津有味。从此，我和虎子朝夕与共，形影不离，直至后来虎子大战众公狗。这一年，我五岁。

　　童年的虎子又淘气又幼稚，对我忠心耿耿。

　　夏天，我在家后的浅水坑里洗澡，几个月大的虎子表情严肃的蹲在岸边，竖起大耳朵一丝不苟的看着我。我没入水中去摸一个田螺。再露出水面时，见虎子腚朝着家门，在那里仰天大吠。门口正在做鞋的母亲纳闷的站起身来向这边望。我叫，虎子。虎子听到我的声音一下子转过身来，见我又出现，没被水淹死，就用稚嫩的嗓音欢叫着奔下岸来，跳入水中向我奋力游来，难为它第一次下水的态度就如此坚决。虎子游的时候，小胖身子都沉在水里，唯有小脑袋在水上，眼神里有点紧张。我抱起虎子。虎子甩着湿湿的尾巴笑了。狗是会喜怒哀乐的，你不信我信。我拍拍它的脑瓜，骂道：你个***。

　　我上学了，虎子总是与我同去同回。一次放学的铃声早响过了，老师仍拖着课。教室外的虎子等的急了，就在教室门口踱了几个来回，憨憨地向里张望。我作在第一排，虎子不太麻烦的发现了我。虎子壮起狗胆，嬉皮笑脸但还算大方的走进了教室，到我跟前，咬着我的衣角向外拽。讲课的教师愣住了，然而终于笑了。于是同学们都笑。老师冲我们摆摆手：放学吧。同学们兴致勃勃打点书包冲出教室。这样，虎子就成了大家伙的

　　虎子渐渐出落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且体格健壮。一身黑毛光油油亮闪闪如黑缎子一般。眉清目秀的虎子和我都感到骄傲。虎子晓得自身超凡脱俗，因此很注意自我的形象塑造，从不做掉价的事。例如偷偷摸摸地去添人家猪槽里剩食或低三下四地向流着鼻涕的小孩卖乖讨点小吃，诸如此类，虎子都不愿也不屑去干。当然，在自家虎子是会丢下臭架子的。虎子以其行为检点和气质卓越的气质赢得了村中老少和众狗的尊敬。尤其是村中的老少母狗都垂青虎子，喜欢向它抛眉眼，献殷勤，卖弄风情。虎子聪明地与它们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愈发使众母狗魂不守舍，春心萌动。众公狗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虎子万没想到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那是秋收后一个后半夜，全庄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打谷场上狗声大作。有被激怒的凶叫，有为自己壮威的暴叫，有被撕咬时的狠叫，有受伤时后的嚎叫，也有虚张声势的花哨叫，沸沸扬扬，听得人惊心动魄。乖乖，狗炸营了。人们都说。但由于秋收后的疲乏谁都懒的起身去管。第二天一早，可怜的虎子被早起拾粪的爷爷抱回了家。虎子一身鲜血淋淋，后边一条腿连皮带肉被扯下一块，白骨森然。虎子奄奄一息，疲惫不堪，眼神也暗淡无光。爷爷说：奶奶的，不知因为啥，咬的甚厉害，场上还有四五条血中躺着呢！这一天，全村只听鸡鸣，不闻狗吠。所有活着的公狗都在家调息养伤，所有的母狗也都无精打采，寻个暖和的地方默不出声地趴在那晒太阳。人们都谈论这场公狗的鏖战，却都莫名其妙。好多年以后，看到电影中为了女人，一伙男人兵戎相见，人们对当年的那场狗打群架才迷感稍鲜。

　　受重创的虎子在我和奶奶的精心调养下，大难不死。两个月后在冬阳暖暖的日子，虎子又步出家门，到田野了撒欢，庆祝自己劫后余生。

　　经历了这场恶战虎子变得老道多了，少了许多轻浮，多了几分稳重，一下子成熟起来。或许是因祸得福，在母狗对它一往情深的情况下，所有与其战斗过的公狗也都顺服它，敬畏它。虎子成了群狗的领袖。

　　虎子步入了它的壮年，而我仍滞留在嗲声嗲气的孩童时代。虎子已不跟我一般见识，偶尔才我嬉戏玩耍且多是敷衍了事。我们交往少了，各行己事，但我知道虎子对我感情依旧，只是深沉一些罢了。

　　母亲曾教导过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死守家中，要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也就因此，我从小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考大学。我觉得虎子比我强，是我的榜样。它很少呆在家里经常往来与四乡八村，有时还到五里外的集市上逛上一逛。这样它交了众多的外庄狗友。视野开阔使虎子见多识广。这也使本庄老实巴交不出庄的狗们愈加臣服。

　　一九九一年下，疯狗咬人事件一件又一件从外村传来，那些骇人听闻的是，本庄人怎么也不理解，通人性的狗会致人与死地？但四周村庄打(捕杀)狗运动业已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本庄那些认为世界就是我们村再加上村庄周围田野和孤陋寡闻的狗们，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依然打情骂俏地生活着。早过了浪漫年龄且又消息灵通的虎子却一天比一天警觉起来。终于它离家出走了。两天后，虎子风尘仆仆的回来，在家里马马乎乎的填饱肚子，便到村里串门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庄上的狗一只都没了。人们扼腕叹息，好不容易养这么大，都跑不见了，连根狗毛也没留下。也就是这一天掌灯时分，一台手扶拖拉机拉着二十来个手持刀枪棍棒的壮小伙子进了村。他们是乡里打狗队的，计划在当晚围剿我们村的狗。村长把情况如实反映给他们。他们半心半疑，在村长家安营扎寨后，就到庄里四处寻狗。结果自是劳而无获，第二天又等一天，第三天，他们悻悻地向另一个庄子进发了。

　　这次打狗运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局势渐渐缓和下来。庄人都怀着一线希望等狗们返回家园。

　　我们马道庄的男女老幼只要经历了那个夕阳西沉的下午，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先是村西头一家人望见西方远远的秋收后的稻田地里有一群东西在蠕动。慢慢近了，能看清了，看清了就大叫：妈呀，那是我们的狗回来了??????全庄能喘气的人们都闻声而动，聚在村口欢迎凯旋而归的狗们。夕阳的余辉里，高大的虎子走在头了，几十条黄、黑、花大小不等的狗尾随其后。虽军纪不整倒也浩浩荡荡。这打道回府的壮景是空前绝后的，也是令人感动不已的。老太太们早已热泪盈眶：在外受苦了，不易啊?晚上，家家户户的狗破天荒的吃了顿人饭。

　　然而，狗们躲过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九三年夏天，狂犬病再度爆发，且比上年更为厉害。邻村一头任劳任怨的黄牛被疯狗咬了以后，为了防止牛再度伤人，人们挖了一个大坑，倒进汽油，然后把这头值得人同情的黄牛赶进坑里，再在坑顶横上铁棍，最后一把火仍进坑里。黄牛被活活烧死了(据说，火能烧死狂犬

　　虎子这时已是很老了，平时很少外出。它是准备在家安享晚年的。打狗工作队到我们庄后，年迈的虎子被迫再次离家外逃。这次是单独行动，它已没有太多的精力率群狗共度难关了，何况此番不同于往日。庄中那些智商低下的狗们，在主人和打狗队的通力谋划下，一个个命丧黄泉。可有几家拒绝与打狗合作，他们让自家孩子把狗引到河边的大槐林中躲起来。工作队逼得紧时，他们就说：会计家的黑狗不带头死，就别想弄死我们的。会计不是别人，就是我父亲。父亲读过几年的书，在村中也算是个

　　工作进行不下去，父亲愁眉不展。天知道，老奸巨滑的虎子躲在哪里。而狗一天不全完蛋，打狗工作队就一天不走。酒肉吃的是村里的，父亲觉得对不住全村父老乡亲，可又无可奈何。这局面没有持续很久。虎子回来了。那是一个漆黑的晚上，其时，父亲在村长家和打狗队员共商对策，母亲他们都乘凉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想虎子，虎子就来到了我面前。他一声不吭，只是以尾巴蹭我的身子来表达它的喜悦。我把虎子的头扳到我面前。虎子瘦了。借着屋里的灯光，我分明看到虎子眼中泪花闪烁。虎子伸出舌头亲昵的舔了舔我的额头，我流泪了。但我马上意识到虎子出现的危险性。虎子，你知道是不能回家的，你为什么要回来？想家了？想我了？在外挨饿了？虎子，好多人包括你的会计主人都想要你的小命呢。我急急将虎子带进屋里，从锅里盛了一大盆剩饭给它。虎子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了。我拍拍虎子：好虎子，赶紧走吧。虎子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恋恋不舍的消失在黑夜里。

　　你准和我一样以为虎子又开始了它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流浪生活。不，你和我都错了。

　　村长家院子里灯火通明，打狗队的棒小伙子们正推杯换盏。村长和我父亲在旁边树下扇着扇子抽闷烟。这时一只硕大的黑狗来到了这个院子中，人们都没发现它。它低叫了一声。队员们的判断一致：是狗叫。纷纷习惯性的拿起打狗的家伙。父亲抬起沉重的眼睛，这不是虎子吗？！虎子站在队员们的包围中，毫不畏惧，镇定自若的等着他们下手。一伙人却给震住了。虎子等不及了，呲牙咧嘴露出咬人的凶相。于是队员们醒悟过来，各种器械重重的落到了虎子身上。虎子痛苦的哀号着，卧倒在地上，嘴里流着血，慢慢地，只能呻吟了。父亲蹲在它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爱怜的望着“投案自首”的虎子，心凄楚又惋叹。虎子使出全身力气，爬到父亲脚下，在父亲的抚摸下安然的闭上了眼睛。上了年纪的虎子自投罗网，是过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我不得而知。狗是有灵性的，我坚信。

　　一方面，虎子是条老狗，肉不香且难嚼，另一方面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虎子被送回了家。奶奶、妈妈和我都哭了。我用小木箱把虎子放在里面，埋在了宅后的枣树旁??这是我和虎子经常玩耍的地方。我用刀子在树身上深深地刻上了“虎子之墓”。我最忠诚的伙伴就这样永远的走了，离开了刚刚步入少年行列的我。我的泪水蜂拥而下。

　　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一天天长大起来，虎子死后不久我也就小学毕业了，接着初中、高中、大学。虎子在我的脑海中也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直到那一天父亲从家里打电话来说，因为要盖房子那颗枣树被砍了，我才又想起了那枣树下还寄存着我的一份怀念。我最忠实的狗友虎子就躺在下面。虎子，知道么，我已考上大学了，也和你一样风流倜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