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绢

　　小布丁是一只猫。

　　我没有见过她，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她。在她短短的两个多月的生命里，承受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也许对她来说死比生要更容易解脱。但是，我听到她的故事时，还是忍不住坐在桌边流下了眼泪，为这个无情的世界，为了被自私和残忍蒙上了双眼的大多数。

　　我家的街坊是一家儿老北京，老太太有好几个儿女，因为我从小不在家住，所以始终弄不清楚他们家的人口情况，只知道最小的儿子年轻的时候是练摔跤的，除了有把子蛮力以外，还颇不讲理；近年更是听说染上了吸毒的毛病。对于一个皇城根儿的大杂院居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人更可怕。他家的院门总是关着，跟其他人来往都不多，也不友好。出于邻居的关系，进进出出按辈份儿打个招呼，我管他家的那小儿子叫叔，虽然这个称谓不代表我对他有任何尊重。

　　前一阵子，他们家不知道哪个孙子还是孙女儿，弄回来了一只小猫，起名叫小布丁。

　　我妹妹说，她是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白猫，长毛，蓝眼睛。因为生活得不好，后来眼睛有了一点毛病，眼睛下面的毛都掉光了。也是因为生活不好，小布丁从进家，到离去，就一直很瘦，很小。

　　她是没有饭吃的，虽然她非常依恋自己这个不太好的家。每天早晨，那家的老太太就会拿个扫帚把她扫出院门儿，说，出去出去。因为对面的姑姑家也养着很多猫，而且其他人家对小动物也都不反感，所以此举很明显是做给大家的：谁愿意喂谁喂。大部分时候小布丁去姑姑家吃饭，也有的时候赶上我妹在家，喂她些东西。若是刚好大家都不在，她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的胆子很小，有人进院，她就赶快躲回自己家里，从缝隙里看个清楚。回来的要是她认识的人，她就再跳出来，可怜兮兮的叫着，想要一口吃的东西。

　　在我知道小布丁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总共到这个家也没有几天，就在一次老太太和那小儿子吵架的时候，被当儿子的人拿扫帚给打死了。我妹下午才回家，一进院，听到那个老太太在对姑姑说，她一开始眼珠儿还会转哪。我妹立即知道是小布丁出了事，推着自行车就掉了眼泪。姑姑站在门边上，喃喃的说，早起来她还上我们家玩儿，跟妞妞打了一会儿架，我没起床，没给她们做饭，她来了也没有吃着，没想到现在就已经没了。

　　这件事情过了三天，我妹到我家来的时候，告诉了我。我很不光彩地在她面前掉眼泪，虽然我从成人起就没有当着她哭过。我们都没有对那个虐待甚至害死小布丁的人发表什么评论，有的时候，人类的语言在魔鬼面前十分贫乏。但是小布丁已经走了，象是一块夏天的小雪糕，化成了水汽。如果我早点知道他们家弄来了一只猫，并且这样对待她，我会去把她偷出来，但是，也许没有来得及一切就已发生。即使我能偷出小布丁，他家也有可能会弄来其他的小猫小狗；即使不是他家，也会有很多这样的人家；即使他们不把猫猫狗狗弄回家再虐待，他们在外面看到也一样可能下毒手；即使他们根本不理会猫狗们，他们也不会做得到不吃它们。

　　在人类素来的陋习面前，一切都苍白无力。直到我写下小布丁的一切，我仍然满心难过。我同情我怜悯但我不知道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中有多少小布丁在为自己的生命做最后挣扎。不可预知的阴谋和突发事件威胁着无数无辜的生命。杯水车薪的救赎也无法洗清肮脏的灵魂。他们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以为自己是地球上最高贵的动物，以为自己的价值远远超过其他种族。他们以为他们快意恩仇，以为他们率性不羁，以为他们潇洒超脱。他们遗忘了最后一点真诚的爱，放弃了最后一份柔软的心肠。他们对自己的好远胜于一切，并且以此为荣。

　　让我把诅咒写在字里。

　　让我把悲伤写在字里。

　　让我把恨和鄙视写在字里。

　　让一切流浪了，饥饿了，被占去了自己的领地，甚至失去了生命的小动物们，一声声的撕破每一个人虚伪的美梦，在夜晚的窗外徘徊不去，用利爪和牙齿给他们一些终极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