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雨季，总令人寂寞慌张，每一次她下班回来，总要洗一条前一天用过的浴巾。一连五条浴巾晾在卫生间浴盆上面，玫瑰红的，睡莲蓝的，湖水绿的，月光紫的，秋露白的，水从浴巾缓缓滴下，池子里汪了一片水，也总是忘记放掉，积重难返。

　　她吃完冰箱里的花生酱和面包，便开始等待他的到来。面包是人类的饲料，但是人们吃得心甘情愿，她嘴里嚼着那些虚浮的面粉泡沫，真有种世味难言的感觉。

　　从吃完东西到他到来的这段时间，她几乎不做什么。有时发呆，有时倚在窗前看对面学校门口出出进进的学生，有时抽只烟。雨天里，男学生撑着大伞，把女朋友保护在伞底下，女孩的手放在男孩子的手心里，一路安静走过，那是最合理想的恋情。

　　她把头别转。这时却见另一个女子凝眉望她。寂寞瘦弱的女子，身体系一条寂寞紫白的浴巾，寂寞的脚踝，寂寞的手指，寂寞无由的脸容。女子一指她，笑了，说：“你呀，真傻，你是枉担了虚名。”她听了，忽然觉得惨伤，便落下泪来，女子也低了头，落了泪，她忽然动怒了，走到近前，将隔在两人之间的蒙蒙水汽一抹，忽然看见了自己——一面穿衣镜便道破的真相。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他却除了头发都淋得透湿。向来这个人不会照顾自己，连撑伞也撑不好。他脱下的衣裤鞋袜都脏了，可见在外面奔波了日久，没有休息，而衬衫胸口别的一个米奇老鼠徽章，让她知道，他又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她用洗干净的浴巾给他擦头发擦身体，她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淋湿与一场擦试的关系。身份如此，他的爱早已打散了，一些分给妻，一些分给子，一些分给父母，一些分给同事，一些分给初恋，一些分给艳遇，一些分给幻想，最后，所余无几，仅足糊口，他还得爱自己。而她得到的究竟是哪一份呢？又有多少呢？会不会被收回呢？外面牛绳粗的大雨又下了起来，风里翻飞着某种树木的叶子，树绿人白，世界安静，她把他用过的浴巾一抱，脸便抵在那有雨水味儿的棉布制品上，感到一阵恼人的潮湿。

　　初遇的时候，她还小，十分骄傲，有时间，有够用的钱，也足够漂亮，可是举世滔滔，竟无高手对阵。直到遇见他，电光石火，两相惊怯，爱情是银瓶乍破水浆迸，每一次相见，都好像决定要把一生的爱全部耗光，那样忘情的沉溺与惆怅，令人不敢相信会是她这样一个沉静女子的所为。

　　但是，他的指上已经戴了戒指，漂亮的白金戒，闪闪发亮，他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也是如此清亮美丽：结发童妻，如玉子嗣，这些，他都爱，没想到要割舍。而她，因为爱着他，也便爱着他的背景，他生长的环境。所以，承受的是更大的残缺。仿佛新买的浴巾，未等用，便带了大补丁，如果是经年累月磨穿的补丁，也罢了，那到底是自家东西，缺陷得情有可原，可是让人气短的是，从一开始，她便用了别人用旧的。

　　然而又怎能怨他呢？他是那么的动人，他干净的邪气，从容的表情，淡漠的身影，他有所求时笑出的贝壳牙齿……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呀。

　　他们打电话到楼下叫了菜——时常是这样，房间的厨房永远是干净完美而不被动用的--他也宠着他，或者，是他自觉亏欠了她，不好麻烦她亲手做羹汤吧。菜被餐馆师傅端上来，也颜色精致，五味俱全，可是吃不出滋味——都是与世隔绝的鬼，见不得光，自然不会有真正的人间烟火，温柔清香。

　　他晾的那条紫与白条纹的浴巾，与她的五条纯色浴巾一起，看上去是很悬殊的样子，就像他与她的爱，绝对不是五五分赃，他付出的永远没有她多，她爱他永远比他爱她多一点。她过去拉拉那浴巾，发现正中间怎么有一个口子，破了。幼时她是学过女红的，但是他说：“算了，别弄了。”

　　是啊，现在还有用有补丁的浴巾，就像谁还会穿带补丁的衣裳？即使那补丁看上去是没有任何破绽的。

　　吃过饭她便让他走了，这一次她竟然没有留他过夜。从前每一次都是她要他留下的，现在她却发现，当娼是批发，而当情人不过是零沽，有什么区别！

　　有补丁的浴巾，和有补丁的爱情，同样是令人厌弃的。

　　他走后，她开始收拾东西，雨紧一阵缓一阵地继续着，寂寞慌张的雨天，她做出了三年来第一个重大的决定：走。

　　作者简介：

　　榛生，70年代后

　　榛生原创回顾：忽然想起黄碧云不知在哪篇小说里的一句话：“我所有的不多，但足够你吃饱。”有的城市就是这样，我虽然很小，但是我小得丰满，热烈，有骨气，你可以随便逛，随便吃，我不在乎。一条黄布裤子和二十颗东北红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