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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苏媚原创:出汗

http://life.sina.com.cn 2004年02月11日15:26 新浪生活

  一九九九,是我最脆弱的一年。所有的悲伤,痛苦,绝望都发生在那一年。生活就像搭积木,满心欢喜看着雏形渐现,然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轻轻推了推,顷刻间一切崩溃。仿佛我一个人站在秋天,看满世界的风起,落叶纷纷,接踵而来的悲伤使整整一年都流淌着忧伤,这是肃杀冷清的一个年份。

  父母离婚了,我在事后才被告之家庭的不复完整,握着话筒怔怔的听着父亲解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对我说之所以勉强维持是为了我的缘故,而今我已长大,所以婚姻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有些站不住,脑海里闪过一个意念,父亲年轻时所犯下的过错用半生偿还,现在终于刑满释放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很讶异母亲会松开手,她曾经说要让父亲活埋在这场婚姻里,无数次她咬牙切齿的这样发誓让我觉得背脊发凉。

  之所以肯退一步海阔天空,或许是长期冷战的倦怠。这是唯一的解释。

  母亲面容姣好,她十九岁时遇见父亲,接下来便是长达十余载打入冷宫的怨尤。我是一场意外的副产品,由于我不适时的莽撞来临,父亲只好仓促娶了惊惶失措的母亲。他们为我切断了自己的退路,试着笨拙的相爱却苍凉的发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最后只得在婚姻里各自为营,背道而弛。母亲因为不幸福的缘故,成了一个非常琐碎的怨妇。她最美丽的岁月里,充塞着诅咒。

  父亲不再强求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婚姻绑住的东西终究有限,他说我是唯一的杰作。他们就这样无动于衷的生活着,沟通都写在纸上,譬如晚上有事不用等我,明早九点叫醒我。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语,眼神,手势,母亲是一种被冷落的倔犟,而父亲,我想父亲是真的不爱母亲。

  我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随着岁月渐渐发现对方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认命,白头偕老。我以为父亲早就死心,服从于即定的格局,不再要求解除束缚,不再要求得到自由。

  但一九九九那年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已经搬出了家,独自生活,独自过完余下的人生,母亲不再与他有关系,连过去二十年表面的敷衍与伪饰的平静都失去了依存。

  读大学是非常惬意的事,教授摆出爱听不听的样子,我便迟到、早退、逃课。父亲鼓励我自学法语,因为法语有种优雅的意味。我的英语够好了,足以使一个外国人通过交谈而产生爱慕,母亲则要我参加烹饪班或者学插花。一一照办,然而全部半途而废。法语只能告诉对方我没吃早餐,而不能说服其请我饱餐一顿。会做红烧鲤鱼可仍然刮不净鱼鳞,至于插花不觉得有学下去的必要,不见得会有人天天送花来让我展示手艺。

  在一次舞会上邓子恢对我一见钟情,于是开始交往。父亲得知他下得一手好围棋便再无异议,母亲问清了他的家境,反复叮嘱我好好把握。我们相互欣赏,图书馆里一坐就是半天,情绪激动便说英语,对系主任都不屑一顾。我们仿佛天生一对。

  可是仅仅半年,我们就分手了。那天是个天蓝蓝的午后,我们坐在台阶上。

  子恢突然说,离江,我有点怕你。

  我觉察出空气中的异样,慢慢站起身来俯视他,我穿着长长的风衣,子恢低着头,喃喃的说,离江,你太平静了,永远看不出情绪,这令我害怕。

  你骂我虚伪?

  太理性的女人令人没有保护欲。

  我不介意自生自灭,我冷漠的回敬他。

  后天我们还说了许多话,都不记得了,最后我拂袖而去。

  几天后子恢与年圣美走在一起,年圣美,我的心如一张破口的网不住下坠。她家里的私家车每天都换,也可以换上一周。是真正的有钱人,这样的女子爱上她太容易了,如果我是男人,叫我立刻跪下来向她求婚也非难事,何况子恢。

  我原谅了我的初恋男友,那些分手时他所说的话其实不过只有一个字--钱,钱是赤裸裸的理由,具有勿容置疑的说服力。

  生命到底是什么,生命的开始不由自主,生命的中止有时却随心所欲。

  母亲终于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反抗,她心里有太多的悲哀,十九岁时的错误,形同虚设的婚姻,以及父亲多年来对于离婚坚持不懈的向往。

  从来没想过母亲会如此迅速的离去,医生告诉我她活不了多久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双手抱住头,感觉天昏地暗。

  而母亲很平静,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几年前当她查出胃癌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放弃了治疗,放弃了生存的可能,一个人静静的耗去生命,带着自虐的痛苦以及隐秘的快乐,用这种方式报复着所有的不平。

  生命行将枯槁的时候宁静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原来并非是结束了与父亲的一世纠葛,并非是,这将使父亲陷入更大的悲哀里,得到的自由仿佛是母亲的生命所换取,父亲难以背负难逃良心和自责,以及我的愤恨。

  我愤恨,正如母亲所预料的,这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觉--母亲死于父亲带给她的伤害。

  我除了会流泪什么也不会了,像个傻瓜一样削着苹果,削到了手也不觉得痛。

  母亲离开了人世,弥留时她要和父亲说话。我退出病房,倚着墙壁,眼睛睁不开。接着传来了父亲的哭声,我冲进去抱住母亲。

  瞬间,一切都在瞬间以某种方式结束了。我几乎崩溃,无法承担这一切的伤悲。我泪流满面,拼命的对父亲说,你那样自私,我恨你,恨你,永远恨……

  父亲一夜白头。

  我拒绝父亲的汇款,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开始实习。任职的公司在行内颇有名气,老总特别倚重左央,允许他游离于朝九晚五之外。

  第一天上班时,他对我扫了一眼说,新来的?一杯咖啡,谢谢。

  对不起,我不是侍应生。觉得自己不卑不亢,回复很妙。

  他微笑,那好吧,请让我给您来杯咖啡,好吗?

  周围有人低笑起来,我发窘。他果然冲了杯咖啡,左手置于身后,气定神闲凝视着我,还温柔的说请慢用。

  左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常常捧着电话满世界找女人聊天,睁着眼告诉对方说他在豪迈打保龄球,在蔓罗喝下午茶。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左央渐渐熟识。他开始批评我的衣着、发型,诸如此类。

  我想搬出来住,于是托左央帮我物色合适的房子,左央漫不经心的把一串钥匙扔在我面前,去配一份,你搬来和我住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瞪了我一眼,怎么,怕我吃了你?我会向你收房租的!我带着简便的衣物搬过去了,问他多少房租时,他打量了我一眼说,做钟点工,两相抵消吧,洗洗衣服做做饭。

  前六天除了抢过几次卫生间没有故事发生,到了第七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看《午夜凶铃》,当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时我尖叫一声,扑到左央怀里。左央温柔的轻拍我的背,我们就这样抱着,我抬起头他低下头,吻起来了,吻吻吻,吻无可吻,吻到世界尽头,我爱左央,我爱他,因为爱他才会接受他好意的收留。

  我们同居了,可是不久后他淡了下来。他没有习惯和一个女子一起生活,他甚至不肯抱着我睡,说这样会干扰他的睡眠。

  那天,我发现他衣服上有口红的印记,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刚要盘问,他就接了可疑的电话出门了,然后通宵不归。清晨他一脸醉容的回来,苦等一夜的我歇斯底里的追问,他冷冷的说,你少管我的事情。

  我抓起手边的花瓶就往地上砸,一声碎裂,残留的液体流出来。左央漠然的看了我一眼。

  上班的时候他依然不与我说话,直到中午才说,离江,一起去吃饭。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西餐,吃完主食后他点了支烟,望着窗外慢慢的说,昨天我和小曼在一起。

  小曼,小曼,这个名字多么妩媚。

  我的心猛烈的痛起来,放下刀叉等他的下文,他继续说,对不起,和你在一起很吃力,我做不到一心一意。

  你爱那个小曼?我的声音竟然平稳。

  不,左央飞快的否定。

  我明白了,左央不需要爱情,更不愿意承担,我已经成了累赘,他急于卸压。人与人之间,不外乎成全与牺牲。不如牺牲我,成全另一个女子。

  我站起身,左央也随之站起,四目相视,我给他一个宁静的微笑,我们近在咫尺,可谁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一切胎死腹中。

  他等着我哭泣,等着我哀求,可是我没有,我静静的走开了,顺便还把帐给结了。他以为我会低头,我却给了他背影。只是想得到更多的自由,我却都结束了一切。

  经过一家服饰店,传来了王菲的歌声:我也不想这么样,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眼看感情变成一个包袱……

  渺茫的歌声散在风里,失落像一个模糊的阴影,渐渐淹没了我。

  我离开了广告公司,边找工作边找房子,在网上看到一个叫求求的女性留下的合租信息,便按着联系电话拨过去,她声音很好听,问清了我的情况后说,你过来看房子吧。

  求求自己开出租车,穿黑色的衣服,很瘦弱,二十四岁的人,却已走过了沧桑。新婚不久出了场车祸,脸摔在沙地上,再高明的手术,也无法取出脸上深嵌的沙粒。求求的丈夫再也不愿意亲吻她的脸,于是走到了分离。曾经生生死死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败给了沙粒。她对男人从此灰了心。

  我们都无力抗拒命运的摆布,一起喝酒,相互取笑。我问她怎么还敢开车。她说同死亡接过吻,还会惧怕什么。她摸着坑坑洼洼的脸,微笑。

  很多东西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更也许心已经空了,死了,丢失了。

  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整个城市都蒙了一层阴郁,大街小巷湿漉漉的惆怅着。站在异乡的窗前看细细密密的雨,想起母亲的脸,黑色的头发,柔软的手。她逝世已有半年了,瓦解了父亲余生的宁静,以及我正常的人生。

  我在这样来历不明的悲伤里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爱情,我所唯一信任的爱情一次次擦肩而过。我碎了一地的心,它们容不得我正常生活,对于人事缺乏信心,空荡荡的厌倦。

  已经,已经不能好好的恋爱,结婚。还有我的父亲,我无法心态平和的面对他。

  打电话给左央,拿着电话不说话,他的背景是震耳的音乐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笑语声。左央大声问,你是谁,是谁?我在心里低低的说,左央,只有你,可以,伤害到我。

  泪水流下来,一直流进脖子里,心一下子冷掉了,萎缩成一团。左央骂了声,然后挂断了。

  杭州悲伤的脸,不能自抑。伤心,多么伤心的城市。我的双手掩住了面容。纵然光洁,还是没有爱人的唇轻轻吻过。

  一九九年杭州一直下着雨,从早到晚。我的眼睛一直在出汗,我脆弱的眼睛生了病,无法痊愈。

  撕下十二月一日那张日历时,想起是父亲的生日,突然间被某种温暖而巨大的温情紧紧攥住,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肩上唱儿歌,想起生病时父亲耐心的喂我喝药水,想起高考前父亲帮我找家教,想起母亲逝世时父亲一夜白头的苍老……这些真实的片断奔涌而至,我泪如泉涌,靠在墙上大声的哭起来,纵然所有的都是欺骗,都是消亡,都是痛苦,父亲依然是那个生我养我疼爱我的父亲,他并无过错。

  求求被我的哭声惊醒了,她扶住我的肩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一边抹泪水一边说,求求,我要回家一趟。求求惘然的看着我,我握住她的手,欢乐的笑了。她不知道想通这一点花去我半年的时间,我以为失掉了母亲同时也失掉了父亲,我以为永远也走不出对父亲的怨恨了,而撕下日历瞬间我原谅了父亲枉担的罪名。

  当天我就买了车票返回苏州,半年不见,父亲更显苍老,他见到我眼睛立刻红了。我走向他,在一九九九的温暖阳光里走向我的父亲。我们再无芥蒂,亲情永远抹杀不了,血液里流淌着同一种气息。

  我欢欢喜喜的去菜场买菜给父亲,做了红烧鲤鱼,父亲一边给我挟菜一边说,离江,你让我担心。

  我抬起头。

  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个阴影,你成长得太快了,对于人事缺乏信任。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当然不能由衷的快乐,其实人生不是这样的。父亲凝视着我,眼神里满溢着关爱。

  我怔怔的,鼻子一酸,泪水掉下来。

  耳边仿佛有首歌缓缓低唱,天天天蓝,天天天蓝,不懂的事的孩子还在问,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为什么出汗。

  菊开那夜,真名吴苏媚,七九年生,居于苏州,专栏作家,小说常见于《花溪》,已出版《隐忍的生活》,《空城》。

  菊开那夜原创回顾: 一九九九,是我最脆弱的一年。所有的悲伤,痛苦,绝望都发生在那一年。生活就像搭积木,满心欢喜看着雏形渐现,然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轻轻推了推,顷刻间一切崩溃。仿佛我一个人站在秋天,看满世界的风起,落叶纷纷,接踵而来的悲伤使整整一年都流淌着忧伤,这是肃杀冷清的一个年份。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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