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影评:广岛之恋 为了忘却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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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life.sina.com.cn 2004年02月11日12:58 新浪生活 |
广岛之恋(海报) 一、遗忘 “你在广岛什么也没看到。” “不,我什么都看到了,我看到了医院”。画面:空荡的医院走廊,一张张漠然的脸。 “你看不到医院,你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博物馆四回了,在那里我也看到了广岛,看到学者们的身影,看展览的人很多,照片、大量的展示品,焦铁,碎片,烧剩下的皮肤,一切都在诉说痛苦。燃烧的石头,打碎的石头(画面上活人的皮肤像蛆虫繁茂盛开,密密麻麻都是孔洞)。也看到女人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脱落。和平广场很热,爆炸时有一万度高温,太阳的热无视于这广场——” ——“你什么也没看到。”男人温和说。 “展示品很逼真,电影也很逼真,这些都是真实的,所以人们流泪了。”画面,茫然的孩子,许许多多的孩子向前看着看着你,你。废墟,废墟下有人手伸出,有苍蝇茫然地飞。我想起陈丹燕的一篇散文,在南京大屠杀的展览馆里,裸露的小臂骨生出新绿,像丝瓜一样。一个日本女孩哭了,伤心的说这是人骨么? “你哭了。”男人说,“为什么。” 无尽的废墟,没有目的的生命,一只没有眼珠的眼睛,许多张破坏的脸,还有更大的破坏将要来,我们哭,我们不懂得生,也不懂得死。 对话之间,一直是布满晶莹滴汗的纠缠的人体,在耳语,在抵死缠绵。即使这样的欢悦也不能抵抗痛苦,因为我们有记忆。 我恨记忆。 “我记忆力很好,但像你一样,我极力地忘却,于是我忘记了。” 画面,公车上淳朴笑容的导游小姐。于是我们忘记了。忘记和平广场9秒钟内死伤20万,忘记南京古城下的30万枯骨,忘记古拉格群岛,媒体的沉寂是一种忘记,媒体的喧嚣是另一种速朽,别跟我提9.11拜托,忘了它。忘记饿死在自己土地上的几千万人,到底是几千万哪?对不起,我忘记了。这真好。 二、太田河,太田河 “但有必要忘掉一切吗?” “所有的都在重新开始,9秒钟内死伤20万,并且持续重复,大地被太阳炙烤,一片混乱。草木在发新芽。” “太田河有七条支流,每天在相同的时间潮水;灰色和青色的鱼在游泳,漫不经心。七条支流退潮之后,河岸到处是泥。” 画面。石头桥在河面平直伸展,是你记忆里简单古老的样子,如果你有老家,如果你老家也有一条河,你就能记起。 桥面上骑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互不相干,却又熟悉自然。 你能说出长江有几条支流,或者岷江有多少支流?你还记得一条大河的温柔,当春天白帆悬挂,孤帆远影碧空望断,望断我们的老家,归不去,归不去的田园已芜,我这样荒谬的抒情,在一切毁灭之后,在一个抒情沦为可耻的时代。 “我出去找你,梦中情人。这是一个有恋情的城市,能见到你真好。你不明白。温柔和同情,求求你,还有时间,我身体比喝醉还要柔软。为什么你长的像我,为什么。” 镜头,是在梦中飞行的凌空而行,徐徐掠过安静街道,从桥开始,开始一场恋爱,扶摇而过我寂寞的县城,掠过早市里鱼的腥味,路边的行人,理发店,杂货铺,关着门的电影院。人们温顺而平和地走。城市的一边流淌着河流,中间一条铁轨缓缓伸展,和侯孝贤电影里的那条很像,和《薄荷糖》里的记忆之轨很像,和你北上求学,南下回家的那条铁轨很像。 太安静,于是有欲望,而你不明白,温柔或者同情。 回到电影。女声以诗歌的节奏缓缓流淌,跟随着,摄影机与台词相互跟随着,如同苍穹下无名之翼盘旋视看。 纠缠两人分开,女人的脸,蓦地出现,孩子的轮廓,却是风雨侵蚀后的苍老。 “广岛的人们曾像你一样欢乐。”失去亲人的男人说:“听说那天巴黎是晴天。” “是的。我那时二十岁。” 三、情人 回忆在这个男人身上复活。睡着时,他的手指抽动,像死去的情人一时未死的神经微微的抽搐。 仿佛仍是十八岁,是我二十三岁的德国情人军装笔挺地穿过广场,而我,还是那个披长长卷发,骑自行车急匆匆去幽会的法国沦陷区女孩。是春天的纽贝尔,路边旧墙上慵懒淌下来浓密植物,我看不见,我眼瞎了,我去见我的情人,他在野外等我,等我跳过栅栏爬过灌木,我来了,我赶过草地追着河水地来了,下坡时我自杀般骑得飞快,自行车是父亲的,这让他在日后蒙羞,可是我不管,春天的山路翠如绝句,我看不见,我来了。 生命是漫长孤寂,触到你那一刻才是真实。亲爱的,别说你不知道。 每次见到你都是奔跑,我嫉妒,我嫉妒自己拥有的时间,世界在打仗关我什么事,天塌下来我爱你,我只是沉没在爱情及情欲中的十八岁女孩,我爱你,并为此付出十四年代价,不再有爱。因为你死了。 每个人只能有两次机会靠近爱情,一次切身感受,一次观望。我说的是,真正的,真正的。 在广岛,我又看到你了,你看不到年轻时的我,这没什么,我们每人都曾庄严无暇,在爱情中义无返顾。就让我再看看你,我们都不再相信了,这才是,活着的最大悲剧亲爱的。 让我再看看你,我嫉妒年轻的自己。 四、纽贝尔 “但我喜欢听你的故事。现在的你是从那时形成的。”男人说,标准杜拉斯的口吻。写广岛之恋那年她已经45岁,面容被酒精腐蚀,离婚,生过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夭折,被开除法共,反对戴高乐政权,反对人生种种不自由及枷锁。创建自己的世界,她控制整个追忆,或者忘却。 太田河非常温柔,在傍晚时静静流过,人们在旁边抱着腿坐着,男人和小孩在钓鱼,打鱼的船一只只温顺地回家。母亲们在讲着语焉不详的故事,情侣们在热吻。如记忆中所有故乡的黄昏,那些平凡的安详。 这真好,我们忘记那些丑恶,忘记它还会回来,回来回来。 纽贝尔的旁边也有一条河,罗鲁。那是很小的城市,房屋依山势呈梯状分布。法国以美丽的河流闻名,但河水很浅,不能通船。水面上波光柔和。 关于那座城市,排山倒海的回忆是地下室,地下室很窄,很冷,可以听到胜利的人们的国歌声,震耳欲聋。 我的头发已经被剃掉,而孩子的面容,就在地下室,永远失去。头发是在一夜间变的,我不知道疼,因为你死了。我在一夜之间变成女人。 “过了多久?” “永远。”“直到不再有记忆,我忘记了一切,痛苦或爱。” 每个人都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可是不论春夏,傍晚六点半教堂的钟就会敲响,伏在他尸体那一刻听到的声音,这么多年,坚不可摧地响着,清脆入霄地响着,我徒劳地寻找记忆,墨水的芳香或阳光的温暖,没有你,没有你,每天傍晚六点半,你死去的时间,我在地下室彷徨,面容在猝然间衰老,即使你再遇到,也将不识。冬天过去,我失去了记忆。 “那一夜,纽贝尔解放了,我整夜陪着他的尸体,教堂的钟在持续宣布解放,他的身体却变冷了。死的一刹那感觉不到,死之前不会知道,死后也如此。我跟他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分别你知道吗,那是我的初恋。”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靠近爱情。 然后是持久的痊愈。 她叹息,她是杜拉斯,是你,我羞于说出自己。美作们都奉她为宗师,我羞于承认喜欢她,当看完广岛之恋我为自己羞愧。 五、补遗 “我又开始外出,跨在自行车上抽烟,看路过行人。头发还没长出来,像男孩。骑着自行车去车站,从那里到了巴黎。两天后,听到广岛爆炸,我加入街上人群。” 1945年广岛爆炸,同年,中国作家老舍笔下,长卷作品《四世同堂》里妞子还是死了,最无辜的生命在抗战结束之时毁灭,同时“美国的第三舰队已经在攻东京湾了,苏美英缔结了波茨坦协定,第一颗原子弹也已经在广岛投下。” 在灭绝之后,这个中国最温柔敦厚的文人给这部作品这样结束:“‘等您庆九十大寿的时候,比这还得热闹呢。’瑞宣说。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 他有希望,一直到1966年的北京,太平湖。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一首电视剧的歌是“千里刀光影,仇恨满九州”,是“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记忆和忘却;我知道自己已经写乱了,并且真正想说的,还没说出口。 我惧怕这样的废墟,所有的废墟都意味着伤亡,意味着肉体的星球有一个地方裂开、残缺;我惧怕这样的电影,它逆历史而上游,行入档案下面,给个人伤痛以同等位置。 《广岛之恋》完成于1959年,掀起极大争论,几乎不被当年戛纳电影节接纳,因为它表露了广岛爆炸后的悲痛,它对有过德国情人的女孩的同情为世人不容。同年,中国正三年“自然”灾害,我的老家河南饿死了许多人,多少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该忘了它,忘了它。 结尾处,在记忆和忘却中迷路的人们,发现相互还没有名字。对,我叫广岛,你叫纽贝尔,一如雷马克“凯旋门”结束时,两个异乡人本能地说起彼此母语,奇怪的是我们彼此都能懂得,对,我叫北平,你叫纽约、阿富汗,我叫1966,你呢,你叫1984或者9.11,都一样,都一样,我们无法阻挡废墟的重复,每一个废墟都是一次狂欢,每一个伤口必定在相反位置有对称伤口,每一个有血的地方都是我,每一次记起或忘却都是你。 《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法国) 导演:阿仑·雷乃(Alain Resnais) 主演:艾里妞·丽娃(饰法国女人) 冈田英茨(饰日本男子) 法国阿尔高斯—科莫影片公司、日本大映映画株式会社联合摄制 获1959年十二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