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深圳文哥

　　世上若有一本书能让我百看不厌的话，那就是《红楼梦》了。

　　汪洋大海，花雨泽世，都不算过誉之辞。

　　我十来岁初看红楼，满纸都是男女，只闻荒唐言。到二十来岁上再看，一派风花雪月中，隐隐是作者的心酸。如今三十来岁了，无聊时经常将此书随便翻上一翻，咦，雪芹不哭不笑，神色淡然，铅华洗尽，男女隐去，饮食浮出水面。

　　想象中雪芹总是一个落魄公子的样子，诗书气质还在，不近人间烟火。近来读到清朝裕瑞的《枣窗闲笔》中说：“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常戏语‘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

　　原来也是饮食中人，外表也符合

　　中午闲来无事，在古书堆中翻得雪芹的《斯园膏脂摘录》和《废艺斋集稿》，都是谈烹调饮食的，另有《居常饮馔录》在《四库》中存目无书。浏览之余，心生意外，世人皆知袁枚李渔，为何雪芹的食名不盛？要不就是文名太盛，其它的不值一提了。

　　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不平，闭目养神。忽然有人轻声唤我，睁眼一看，一个又黑又胖的中年人站在面前：“文哥，跟我走。”迷迷糊糊跟着来到了一个地方，山清水秀，竹子搭的房子，茅草盖的凉亭，门前一道小溪，屋后一片竹海。一个美丽白衣女郎迎上来：“相公带客人回来了？”

　　走进屋内，布置简单而整洁。胖子说：“自从家败之后，我与九香就移居到江南来了。还是江南好啊，当初我给郭敏烧了个‘老蚌怀珠’，他受宠若惊，唉，北人对饮食实在是。”这时九香奉上茶来，揭开盖子清香扑鼻，九香说：“这是我用前年梅花上的雪烧水，刚才在园子里摘的老君眉泡的，文哥试试。”

　　我问：“先生，这位九香小姐是。”胖子欲言又止，正好九香端上来几样小菜，一壶热酒，胖子说：“闲话少说，来尝尝九香的手艺。”我还想客气，四个小碟已经摆好了：胭脂鹅、糟鸭掌、豆腐干、茄鲞。

　　胖子笑咪咪地问：“这几样小菜文哥可曾尝过？”我吃了一口茄鲞，装作不以为然地说：“据凤姐介绍，这是用新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和各色干果子拿鸡汤煨干了，用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放在磁罐里封严了，吃的时候拿出来用鸡瓜子一拌就行了。”

　　胖子说：“这是当年凤姐为了向刘姥姥夸富弄出来的，也算不得什么。”我又吃了一口糟鸭掌，吟道：“百嗜不如双跖美，诚然。”胖子眼睛发亮：“文哥也知道先祖的这句诗？”我笑道：“岂止，五代时谦光和尚云‘但愿鹅生四掌，鳖留四裙’，令祖也是很赞赏的。可惜，今天吃的是鸭掌，到底是输了一层。”胖子惭愧道：“唉，毕竟比不得以前了，薛姨妈的好鹅掌难再尝到了。这胭脂鹅是我亲手做的，绝对胜过南京‘马祥兴’。”

　　此鹅颜色娇艳，肌理红润，我夹了一块胸脯上的肉，放进嘴里慢慢品尝，没错，这就是那个“杏花鹅”了。我不禁赞叹：“佩服佩服！前辈在第62回里曾提到‘柳妈送来一碟胭脂鹅’，仅此一句而已，晚辈以为。”胖子笑道：“明人黄省曾《易牙遗意》云，鹅一只，先以盐硝腌十日，浇杏酒，与蛋清同蒸，名‘杏花鹅’。此鹅与盐水鸭不同，不但用盐，还要用硝，更因杏酒之故而清香怡人，吾祖寅公之至爱也。”

　　九香一边斟酒一边说：“这胭脂鹅是相公家传，亲手炮制。还有这五香豆腐干，须费月余工夫，十斤豆腐方出二两。”胖子说：“前日见文哥夸耀黄山茶干，实不以为然。茶干之上品者，苏州蜜汁豆腐干、扬州五香茶干、金华兰溪火腿茶干也。《扬州画舫录》中云，南门贮草坡姚家之豆腐干名动全省，有“姚干”之称。”

　　这　时九香重新烫了一壶酒端上来，胖子说：“刚才吃的是玫瑰香露，现在上的是二十年女儿红，请饮一碗，九香的大菜要上来了。”说话间，九香换了一套红衣，托着一个五彩漆盒穿过草廊袅袅而来，打开食盒，又是四道热菜：火腿炖肘子、南酒烧鸭子、鸡髓笋、焦骨头。

　　九香说：“相公知文哥是‘肉魔’，特叫奴家按宫里的制法做了这道‘金银蹄’，从早上炖到现在，看看火候足不？”呵，只见火腿金红，肘子色如白银，红枣桂元铺陈左右，汤浓如牛奶，上面还漂浮着半片小冬笋，美不胜收。

　　胖子笑道：“《北砚食单》中云，乾隆皇上最爱此物，用火腿膝弯配鲜蹄膝弯，各三付，同煨。吃口肥糯，大快朵颐。”我赞同：“乾隆晚年最喜欢浙江菜，他的厨子张东官擅长各种火工菜，又热又软，这个菜叫他来搞的话肯定又是‘燕窝烩肘子热锅一品’。”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前辈，我有一事向你请教。你的老友裕瑞在《枣窗闲笔》中说，《石头记》写食品处处不遗燕窝，未免俗气。你以为如何？”胖子笑道：“裕瑞老弟此言差矣，我只是在第10回和第45回写过，都是可卿嫂子和黛玉妹妹补身子用的，何多之有？”我说：“好象第89回也有。”胖子答：“那是高鄂先生续的，与我无干。”

　　我低头喝一碗酒，掩饰自己的惭愧。

　　胖子吃了一口南酒烧鸭子，继续说：“这裕瑞老弟也是个妙人，连我要用文章换鸭子的事也写出来，真是好玩得紧。”我试探着问：“这南酒烧鸭可否就是扬州名菜‘凫霍’？”胖子笑曰：“孺子可教也。我在第62回曾化名‘酒酿清蒸鸭子’，实乃吾家先人所创。”我说：“蒸鸭子加酒酿，确是一绝。我记得袁枚在《随园食单》中的蒸鸭子是加了大头菜，此味也为慈禧所爱，据说她专吃鸭皮，鸭肉赏给宫女。”

　　胖子喝得尽兴，笑曰：“那不是与我家金桂嫂子同好？她每日里务必杀鸡鸭，将肉赏人，只单以油炸的焦骨头下酒。”我指着桌上问：“可就是这道焦骨头？”胖子说：“可不？过去叫‘骨炙’，多用猪骨，先油炸再挂蜜糖汁，与你们的糖醋排骨类似，只是肉更少骨头炸得更脆。不过金桂所嗜者乃鸡鸭之骨。”这金桂乃薛蟠之妻，所嗜之物与其品性倒是相符。

　　那一个鸡髓笋相当不俗，装在一个大碗里，全是手指甲大小的秋笋尖和如珍珠米似的鸡骨髓，看上去分外诱人，知是大补之物。秋天的笋是最名贵的，此时挖笋就如冬天摘茶，最伤母体，而且这碗笋全是用的笋尖，不知要伤多少竹子。胖子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文哥不必担心，我这屋后的野竹若不及时整治，恐怕明年我的屋子都给挤垮了。”

　　这时九香又端上一道“莲叶羹”，清沏的汤里浮着小小的莲蓬、菱角、小鸭子、小鱼小虾。我想起第35回宝玉被贾政爆拆一顿后想“那一回做的小荷叶小莲蓬儿的汤。”尝了一口，有荷叶的清香，那些小莲蓬之类的东西大概是用藕粉蒸的，小鱼小鸭则分别是用鱼茸和鸭茸做的。我向胖子求证，他回答：“没错，我家有四副银模子，除了莲叶羹外，还可做菊花、梅花和碗豆羹。是我姐姐从宫里带来的。”

　　忽然九香换了一身蓝衣，提着一个精巧的木炭小炉走到桌前，我正诧异，胖子笑问九香：“看来今天九姑娘要为我们表演烧烤了。”九香答道：“相公自称是‘蕉下客’，湘云和黛玉妹妹的烤鹿肉可是被您回味至今，九香只有勉为其难了。”说着，肥鹿肉切片，置炭火上，频扫盐水，遍洒椒末，香气逼人，九香又上合欢花浸酒，戏曰：“这样才与相公当年的情境相合，原汁原味。”

　　撤了酒，吃了一碗碧粳粥，一个奶油松瓤卷酥，一个松瓤鸭油卷。九香换了一袭纱衣，端上来一碟红菱、鸡头鲜果，一壶六安瓜片茶，在一边坐了，三人聊天。

　　我问胖子：“我在《四库全书存目》中看到先生的大作《居常饮馔录》，但此书却无处可寻，请问是何故？”胖子笑曰：“此书我只是写了个目录，就让纪晓岚给收进去了，实际上此书一直没写完，昨天才有点眉目，今天请文哥来也关乎此事。”说着，拿出一个宣纸的卷子递给我，嘱咐道：“收好了，日后当有大用。”

　　有点口渴，端起茶碗来猛喝了一大口，九香掩口笑道：“这不能叫品茶，只能叫牛饮了。”胖子也笑咪咪地看着我。这口气好熟呀，我忽然想起九香是谁了，急问：“九姑娘莫非是妙。”话未说完，“啪”地一声响，四壁皆空。又一阵音乐大作，梦境消逝，却仍坐在枯燥无味的办公室里，手机铃声正大奏《好一朵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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