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路的标志建筑有两个，似乎万古不变一样。

　　一是连绵不断、相隔不远的高压电线，细巧的铁塔，一座一座，稳固地在一些绿色植物中，天空被悠长的电线涂抹了，灰色而柔和的笔触。月亮会有时恰好在电线的上面，好像累了，坐一会儿，然后接着再爬高。

　　在夏日燥热的时候，高压电线会发出“滋滋滋”的声响，那曾经让我感到害怕，似乎光天化日之下，也立即会有电光火石乍现。闷热的中午，偏僻的大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外省来的大卡车掀起狂热的尘土，这条归家的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段陌生的行程，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就是这样，在别人的路途中间，没有任何意义，得不到任何关注。

　　那种滋滋滋的声音，在深夜也能听到。不潮湿的季节里，我和少年的伙伴在深夜的时候匆忙回家，单车骑得飞快，风的声音在耳畔，电线的声音在头顶上。我和电一路奔跑行进着，朝着一条路，我有家，电无所谓，它流浪得很彻底，所到之处，都是路的尽头，都是别人的家。

　　可是这种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吧。现在的大渡河路上，车辆穿梭，大巴小巴还有中巴，带着汽车的味道，还有售票员的吆喝，把一条原本没有路的地方点缀得充满人气。汽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新村按照某些人的规划健康发展，也就是我从少年变成成年的这么一小段日子，在这段日子里，生老病死、离别重逢，很多人像我一样，来了就走，走了又回来，高压电线里的电还在一路飞奔，可是声音已经被人声压灭了。无声地奔走着，那些曾经让一个孩子生出恐惧的电光火石。没有恐惧了的孩子，就开始一样无声地奔走，原来流浪的习惯是这样开始的，流浪的人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声音，滋滋滋，滋滋滋……

　　我搬家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大渡河路。这是原来的城乡结合部，原来都是田地。也许还有墓地，没有人去查证这挥之即去的往事。

　　我必须绕道去上学，真北路在我的眼里，和一条外省的公路毫无二致。灰尘、外地人、流浪汉、垃圾堆、拥挤但沉闷的公车，警察不在红绿灯那里毕恭毕敬站着指挥交通，而是骑着摩托车阻拦下每一个疲倦的外地车、黄鱼车、28寸破自行车后挂着两个泔脚桶的外地人。

　　上学需要30分钟。车技良好。行程却寂寞。那时候我就开始想要一个walkman。

　　那时候我和悦很要好，还有芳。我很高兴她们都住在归途上。常常在她们家玩耍，看香港的录像带，MTV和叱诧音乐颁奖典礼。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飞车回家，满头大汗，可以直接等候吃饭。

　　有一天我在真北路上看到令人晕眩的日落。一座云山，仿佛专门为了压制夕阳的美好，慢慢堆积在天际的西边，似乎从天空的四处聚集而来，白云因为这种密度变成了灰色，灰色的阴云再浓缩，堆积成云山的腰，像落了雪的黑山，云堆成的山，有一个富士山的外形，惟妙惟肖，那山巅，当之无愧的——云雾缭绕。我傻呵呵地停下单车，足尖点着地，出神地看着。我想象着如何向悦和芳描绘这个城市里难得的奇景。

　　应该就是那个时段。那时，大渡河路还没有修建。我的单车每天看着我的路，在学校和荒僻地区的家之间，来回1小时。我真希望单车能够记录，能够说话。因为我必定是没有它印象深刻，那些路途中的所见所闻，一切它受到的委屈，绕过的小玻璃……

　　　单车就是最初允许我开拓世界的武器，我在车子上，便好像得到了动力，也学会了放任自流，任凭它带着我，四处流荡，绕一些巨大的圈子，而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惊喜，而世界就是单车轮子所勾勒出的圈子。大渡河路的另一个标志，是绿色的煤气包。在方圆多少公里之外就能看见。我没有距离的概念。在我开始打车代步之后，我才对城市里的公里数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公里、里、米，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曾经，距离就是骑车多少分钟？或者几个小时？

　　当绿色塑料板包裹的煤气包开始建造的时候，大人们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这一片将会发展成为一个大型的社区。我始终怀着卑鄙的想法，从窗口开出去，那个巨型的圆筒里包含着巨大的能量，我每次看到它，都扼制不住一种电光火石的联想，它爆炸，绿色的外壳迅速崩裂，变成黑色的焦片，弹进我们的小院子。这种无来由的担忧甚至造就了一个恶梦，它在不远处的天空里燃烧，我则在家里等候什么，不敢离去，于是那种焦灼、甚至世界即将毁灭的感受，将我从夏日的梦中催醒。

　　一个有高压电线和煤气包的地方，就是我少年的家。那里，本来没有路。

　　大渡河路是从两头共同建造的。即将竣工的时候，我从家里走出去，已经到了学会散步散心的年纪。我需要朋友，来打发这个寂寞地区的假期。楼上有一个又黑又胖的丫头，她是爸爸同事的女儿。当时如果没有胖丫头，我也不会发现大渡河路的往事。因为鼓励她前进，就是鼓励我自己前进。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午后时分，高压电线滋滋作响。灰白的路既没有名字、也没有交通划线，前方合拢之处还有很多石头堆。胖丫头说，前面什么都没有了。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除非我们怀抱着期待，等待路和岁月能够及时安好地给予我们想要的礼物。所以，无知和好奇，永远是动力，我们其实不缺少什么，只是走下去，走下去，我们便会得到未知的赋予，成为未来的回忆、遗憾、留恋以及其它。所有感觉的起点，都是一条没有名字的路，一个既无知又无所求的孩子。

　　高压电线下面，是无法建造高楼的，在一排排灌木之后，是一片莫名其妙的草地，还有童话一般的小尖顶房子，小桥是一块平整的石头，流水是水闸松开时流淌下来的灌溉之水。

　　我兴奋极了。都说这里本来是农村，是田地。原来，田园是这么可爱。

　　胖丫头要回去。于是她最终也没有成为我的朋友。我把这个世外桃源的秘密分给了悦。

　　找了一个天气格外高爽的日子，放学了，我们顺着已经合拢的无名之路，风风火火来到了草场。没有人管我们，不用门票，这已经是很大的鼓舞了。我和悦推着各自的单车，走进去，走上去，原来，草场的前半部，有一个隆起的小丘。滋滋滋的声音已经被忽视了，我们望着西边，也就是大渡河路的另一边，那轮夕阳，正在欣欣然地沉下去。阳光毫无遮挡，温暖得简直都有点让人发热，我们坐在草地上，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这个灰色的城市，居然有一处，给我们赏日落。电线柔和地舒展着，蔓延着熟悉的人间气味，一切速度、奔走、迷乱都停顿在那个时刻，我始终认为，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记忆，愿意记住的记忆。

　　我们猜测着这些园艺的用处，在里面散步，看到朴素打扮的农人，裤腿朝上卷了几层，他们扛着锄头，去那一头的小楼吃饭。我对悦说，这里有一个尖顶的小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我们偷偷摸摸地走过小丘，走过水闸，小房子的小尖顶是粉红色的，我记得好像是。我们都是没有经验的孩子，闻不出动物的味道。所以直到我们的眼睛和几只小羊的眼睛相遇时，我们简直都乐疯了。小羊不很白，不经常洗澡的样子，小尖顶房子就是它们的房子，里面铺了干草，小白羊的嘴巴奇特有趣地转着圈，磨碎干草。

　　生活一下子变得安逸起来，因为小羊开始叫了。它们悠闲地到房子外面的院子里走几步，我们就跟着它。小羊们都很害羞，我和悦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承认，却自诩为它们的朋友了。

　　经常去看小羊，让我们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瓦楞的墙壁上，有人写了一段话。我们仔细辨认着，猜想着，整天以编造故事为乐，坐在小丘上，看着太阳暖洋洋的，晒着我们的单车，我们开始注意同样出现在这个草场里的少年。有时，会有两三个少年在河边躺着，他们的单车一样停在旁边。

　　我们像小羊一样。没有觉得“地盘”被占领了，却也不肯轻易承认他们的存在，更没有任何热情的表示。我们又去瓦楞墙壁那里，检查有没有新的字出现。果然不出所料。新刻上去的字很新鲜，缝隙里还没有来得及落进太多灰尘，白白的刻痕，那么干净。我们马上将那几个看似可爱的少年和这些刻痕联系在一起。

　　那天我们走得很晚。回到小丘的时候，推车，分手，然后各自骑了大约20米之后，一起停下来，回头看着彼此，恍然大悟，笑了好久。我们的车胎全都被扎破了，两个钢圈外面都是瘪瘪的胎。

　　那时就是这样的。我们把少年想得很忧郁，还为之编造了很多好故事，可是他们回头就扎破了我们的单车。谁都不认识谁。可是想必大家都非常快乐。

　　再后来，这路就被命名了，大渡河路。

　　草场被改革了，成为一个度假村，有标房、桑拿、饭店、保龄球、游泳池以及各种附属之物、之人。

　　我们也没有什么留恋，各自纷纷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父辈的家园、少年的单车旅途。渡河之路，便是少年那条短暂而清澈的流程。

　　因为每次回家都隔了些日子，因而总觉得归家是陌生的路途。度假村的霓虹少了一半，生意不好，看上去就像“假村”一样。黑色的树丛在电线下面摇摆，没有那声音，也没有那回忆可勘证实的细节。不能被证实的过去，没有同行者的现在，可能还有一个怎样的未来呢。于是（文章提供/SOHO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