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夜色不同凡响。夕阳落山，在山后发出耀眼的余光，清晰地衬托出山体连绵的身影。用普希金诗中的说法，“晚霞渐渐地暗淡了，”余辉中显出一种无力。此时在渐次昏暗下去的灰色天幕映衬下，连绵起伏的西山的身影却更显得凝重、漆黑。

　　名园之夜是黑暗的，只有极少几点亮光———那是工作人员的住处。白日喧闹已然沉寂，往日繁华已然逝去。慈禧呢？她的幽灵是否偶然回来造访自己在此不安地“安度晚年”的乐寿堂？光绪呢？那玉澜堂两厢房被砖砌死后的漂亮的囚笼里的日子，究竟是不是“可堪回首”？或许在很久以后，当科学能使人类超光速运动时，在人为的时光回放中，如今令史学家们聚讼纷纭的那一幕幕又能再现在后人审视的目光之前。

　　应该说，禁苑的夜自有其另一种意蕴可供思索。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在黑暗的笼罩下(那时还是沿用着几千年来的照明工具：灯笼、蜡烛，整个颐和园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水光微明。白天那可供炫耀的金壁辉煌和堂皇富丽，在造化轮转的这一段时间里毫无意义。这是天意。无论怎样的威权和辉煌，也得有消歇的时候，否则大家都太累。

　　夜幕降临后的颐和园，比看得见黄瓦红墙的白天更是个绝佳去处：宁静、开阔、浩荡。宁静的山林，开阔的湖水，浩荡的晚风。沉沉夜幕下，暗淡灯笼的光亮之外，伫立在轻涛拍岸的湖边，一手搭在汉白玉栏杆上———这个夏宫名园，尤其是它的人声杳然的夜晚，正是思考的绝佳空间。

　　排除了那些短暂的过客，在堪称主人的常住者中，当然首先应推慈禧和光绪。前者作为一个秉政当国而又骄奢淫逸的老女人，我确实很能设想她的权谋，却很难以“思考”奢求她。那么光绪呢？应该说他是曾经多少利用了这个空间的，因此才有他在戊戌期间在此对康有为、袁世凯等人的召见问对。那期间，这位孱弱但有求强之心的青年一定在思考一些问题。但是在这短暂的振作图强的努力失败以后，自从他再度成为深宫里的囚徒，自从那两堵穿堂之墙立起，他就垮下了，垮得形同玩偶，垮得救不了爱妃，垮得专心致志玩起八音盒，垮得精气两虚。他在被幽囚多年后，连神志是否正常都是个问题。据载，他在“西安回銮后，见外患日逼，大局垂危……遂撄心疾”，神志错乱的时候，曾“以座横贯以竹，命两小太监肩之而行，帝手持小铜器，以物触之作声，口中喃喃语曰：‘外国人如此闹法，怎么了！怎么了！’且行且语，不意竹折，帝掀倾于地……一跃而起，狂奔入内。”以这种方式忧国忧时，难道就是雄心勃勃的变法新政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其实这里面大有疑窦在。他从一个励精图治的年轻君王到为一个八音盒如痴如醉的废君，如果不是还有着深不可测的玄机在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他本来就不是个够格的“思考”者———更不用说历史慧命所托付的行动者了。然而当年他那一举的成败，确实关涉民族的命运甚大甚远。一个崛起于东北草原的部落民族，以其骠悍和勇猛，以其几十万金戈铁马，居然就摧枯拉朽般横扫、征服并统治了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和几亿人众，这是何等威武雄壮的开篇，而两百来年后，它却由几个孱弱得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小青年来收场……这个运数，果真就是在颐和园这安宁、静谧、悠远的夜色中被决定的吗？(文/吴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