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丛小虫

　　关于食物的回忆是越来越多了，集腋成裘，号称写食主义。很合我胃口，觉得比写实主义实惠的多，民以食为天，还有什么能大过吃，更何况是我这样三岁看老就是一个爱吃的人，一提到吃的，马上双眼放光手舞足蹈，不管不顾跟着香味去了——纵然没香味，看看文字跟着流些口水也是好的。

　　小时候在农村住过几年，家里也养些鸡鸭。每年春天，是人家里添小鸡的时节。刚破壳的小鸡黄茸茸金灿灿，十分可爱。丛小虫彼时年幼，趁母不在，伸手抓之，意欲爱抚，不料手下无德(请原谅我那时年纪尚小)，待母发现，三只小鸡已经不幸丧生。母怒，眼看丛小虫难逃法网，照看偶的姥姥(村中老妇，以照看小孩为生)以大侠姿态挺身而出，将嫌疑人和小鸡尸体们一并带到安全地带——即她的家，然后，以棉被裹住丛小虫，好言抚慰。再以黄泥巴裹住小鸡，入灶火烧烤。红通通的木炭火啊，烤起了小型叫化鸡。那香味直冲霄汉，迂回不散。泥巴一掰开，撒点细盐，接下来后事如何，不用分解大家也知道了。

　　等我娘匆匆寻来，罪魁已然毁尸灭迹成功，可怜小鸡们只剩骨头，丛小虫尤自手抓骨头吮咂得津津有味，此情此景，也有多年后那句咖啡广告能够形容，就是：味道好极了。母亲大人身为语文教师，人文情怀不泯，那曾见过如此野蛮血腥的场面。不过君子爱人以德，又当着我姥姥的面，双手发颤也忍住了没实行体罚，只是苦口婆心教我以爱护小动物的道理。姥姥在一旁劝解：不就是吃了三个鸡蛋么。遂不了了之。母亲心有不甘，多年后仍跟我提起，希望唤起我遥远的内疚，然而我想来想去，唯一记得的，是那鲜龙活跳的“鸡蛋”好滋味，实在刻骨铭心。

　　村里民风淳朴，过年时或来客时，须杀鸡相待。杀鸡时再温和的汉子也威风凛凛，手起刀落，一把擒住脖子，放尽鲜血，开水浇上去一烫，便可扔给女人拔毛了。家父在村中留下砍下鸡头后鸡身仍活蹦乱跳的佳话，据说至今传诵。

　　那时并无肉食鸡一说，鸡吃野菜小虫，健壮肥大。有一户邻居，养得一只九斤重大公鸡，比当年的丛小虫只矮一头，羽毛油亮，气焰嚣张，多次无故啄我鞋子和鞋子里的脚丫，为童年一大梦魇。偶怀恨在心，每天都虔诚地诅咒那鸡早死。果然天网恢恢，这厮恶贯满盈，过年时被邻居正法了。加上山上自家采的针蘑，足足炖了一大锅，黄澄澄的鸡油，白雪雪鸡块，清亮亮鸡汤，黑片片蘑菇。丛小虫欢天喜地跑去拜年(名为拜年，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壮志饥餐宿敌肉，余香满口，绕舌三日不绝。至今跟人提起来的口气，比形容初恋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个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

　　后来不曾再吃过那样本真的鸡肉，城里鸡肉，只好叫做荤白饭，惟有拿辣椒花生青椒冬笋腰果之类来配，做成各种不同口味的某某鸡丁、鸡片、鸡丝，方才能动动胃口。只是东北菜里，我是不吃小鸡炖蘑菇的，不管是那家馆子里，见到这个菜，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童年的饕餮时分。

　　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当年不是鸡。